“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这四句言简意宏、掷地有声的名言,被后儒尊为“横渠四句”(冯友兰先生)或“横渠四句教”(马一浮先生),其作者,正是宋代儒学大师张载。
张载(1020—1077),字子厚,其名和字取义于《周易·坤卦》:“君子以厚德载物。”祖籍大梁(今开封),侨居郿县(今陕西眉县)横渠镇,著书讲学,传道授业,“为关中士人宗师”,世称“横渠先生”。
张载少年时就对兵法有浓厚兴趣。当时,北宋西部边境经常受到西夏侵扰,处于边境的张载,和很多年轻人一样,对此格外关注,也曾梦想投笔从戎、收复失地。庆历元年(1041),西夏出兵攻占洮西之地(今甘肃一带),形势危急,张载给时任陕西经略安抚副使、主持西北地区军务的范仲淹上书,请求对西夏用兵,并自告奋勇准备联络一些人去攻取被西夏占领的洮西之地,为国家立功。张载信中所附的《边议》,展现了这位热血青年学以致用、经略边疆的远大抱负和不凡智谋,这让一向乐于奖掖后进的范仲淹惊喜异常。
范仲淹就是《圣哲画像记》中“葛陆范马”的“范”,字希文,谥文正,“文正”是“谥之极美,无以复加”,是宋以后文人士大夫梦寐以求的谥号。他“出为名相,处为名贤”“材兼文武,永履仁义”,无论在朝主政、出帅戍边,均系国之安危、时之重望于一身,所以,“先儒论宋朝人物,以范仲淹为第一”。作为一位起于布衣的君子,范仲淹一生砥砺名节,不易操守,不仅是著名政治家和军事家,还是卓越的文学家和教育家,一生孜孜于传道授业,并以其人格魅力言传身教,悉心培养和荐拔人才;作为宋学开山,他开风气之先,文章论议,必本诸仁义。连一向很少称赞人的朱熹也由衷称叹:“范文正杰出之才,本朝道学之盛,亦有其渐,自范文正以来已有好议论。”他开创的义庄慈善事业,前后运作八百多年,一直到清末宣统年间,义庄仍有田产5300亩,运作良好,可谓中华民族乃至人类慈善史上的一大奇观。
范仲淹是一位随时随地发现人才、爱护人才、培养人才的士林领袖,襟怀坦荡,光明俊伟。“宋仁之世,安定先生起于南,泰山先生起于北”,宋初儒学复兴运动的南北重镇安定先生胡瑗、泰山先生孙复,都曾得到他的直接指导和关怀。
张载保卫家乡、收复失地的爱国热情得到了范仲淹的高度赞赏,并因此在延州军府受到接见。在深入了解张载的学养与抱负之后,范仲淹点拨了一句话,这句话深刻影响了这位青年的人生走向:“儒家自有名教可乐,何事于兵!”意思是说你作为儒生,本分是研习儒学、重振儒学,不必研究军事博取功名,并且因材施教,勉励张载研读儒家学说中最富于哲学色彩的《中庸》。
认真研读《中庸》后,张载又认真研习佛老思想,最后回归儒家,形成了一套完整的思想体系,史称其学“尊礼贵德,乐天安命,以《易》为宗,以《中庸》为体,以孔孟为法”,可见范仲淹知人之明与张载进学之笃。明儒王阳明曾说:“关中自古多豪杰,其忠信沉毅之质,明达英伟之器,四方之士,吾见亦多矣,未有如关中之盛者也。”这样的评价并非过誉之词,张载以及历史上其他关中学者也当之无愧。
嘉佑二年(1057),张载赴汴京(开封)应考,时值欧阳修主考,张载与苏轼、苏辙兄弟同登进士。先后任祁州(今河北安国)司法参军、云岩县令(今陕西宜川境内)著作佐郎、签书渭州(今甘肃平凉)军事判官等职。在云岩做县令时,政令严明,处理政事以“敦本善俗”为先,推行德政,重视道德教化,提倡尊老的社会风尚,每月初一召集乡里老人到县衙聚会,常设酒食款待,席间询问民间疾苦,提出训诫子女的道理和要求。县衙有规定和告示,他每次都召集乡老,反复叮咛到会的人,让他们转告乡民,因此,他发出的告示,即使不识字的人也没有不知道的。以百姓心为心,并不只是一句空洞的口号。
张载辞官回到横渠后,依靠家中数百亩薄田生活,整日讲学读书,并带领学生进行恢复古礼和井田制两项实践。横渠镇崖下村、扶风午井镇、长安子午镇仍保持着遗迹,至今这一带还流传着“横渠八水验井田”的故事。关学强调的“天序”思想更是渗透到乡规民约中,影响了陕甘冀晋一带的民风民俗,而且,这种思想至今仍影响着人们的行为,并远播海外——日本企业家就对关学推崇备至,甚至认为扶桑那一套精细管理的规范,就是从关学里获取的真经。
张载的一生,两被召晋,三历外仕,著书立说,开宗立派,终身清贫,殁后贫无以殓,学生闻讯赶来才得以买棺成殓。范文正公在千古名篇《岳阳楼记》中以“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自处,横渠先生进则为循吏,退则为乡贤,以实际行动在当时历史条件下开拓了儒者担当新局面。
张载进则为循吏,退则为乡贤,以实际行动在当时历史条件下开拓了儒者担当新局面
晚清“中兴第一名臣”曾国藩曾作《圣哲画像记》一文,从数千年灿若群星的中华历史伟人中精选32位,作为子孙治学的门径:
文周孔孟,班马左庄,葛陆范马,周程朱张,
韩柳欧曾,李杜苏黄,许郑杜马,顾秦姚王。
为天地立心
《易大传》曰:“复,其见天地之心乎!”《剥》、《复》是反对卦。《剥》穷于上,是君子道消。《复》反于下,是君子道长。《伊川易传》以为“动而后见天地之心。”天地之心于何见之?
于人心一念之善见之。故《礼运》曰:“人者,天地之心也。”《程氏遗书》云:“一日之运,即一岁之运。人之心,即天地之心。”
盖人心之善端,即是天地之正理。善端既复,则刚浸而长。可止于至善,以立人极,便与天地合德。故仁民爱物,便是为天地立心。天地以生物为心,人心以恻隐为本。孟子言四瑞,首举恻隐。
若无侧隐,便是麻木不仁,漫无感觉,以下羞恶、辞让、是非,俱无从发出来。故天地之大德曰生。人心之全德曰仁。学者之事,莫要于识仁、求仁、好仁、恶不仁。能如此。乃是为天地立心。
为生民立命
儒者立志,须是今天下无一物不得其所,方为圆成。孟子称:“伊尹一夫不获。苦己推而纳诸沟中。”横渠《西铭》云:“凡天下之疲癃、残疾、孤独鳏寡,皆吾兄弟之颠连,而无告者也。”此皆明万物一体之义。圣人吉凶,与民同患。未有众人皆忧而己能独乐,众人皆危而己能独安者。万物—体,即是万物同一生命。若人自扼其吭,自残其肢,白剜其腹,而曰吾将以求生,决无是理‘孟子曰:“天寿不贰,修身以俟之,所以立命也。”朱子注云:“立命,谓全其天之所赋,不以人为害之。”又曰:“尽其道而死者,正命也。桎梏死者,非正命也。”今人心陷溺,以人为害天赋,不得全其正命者,有甚于桎梏者矣。仁人视此,若疮?之在身、疾痛之切肤,不可一日安也。故必思所以出水火而登衽席之道,使得全其正命。孔子曰:“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怀之。”学者立志,合下便当有如此气象。此乃是为生民立命也。
为往圣继绝学
此理不为尧存,不为桀亡。在圣不增,在凡不减。但因人为气习所拘蔽,不肯理会,便成衰绝。其实,人皆可以为尧舜。额子口:“舜何人哉!予何人哉!有为者,亦若是。”学者只是狃于习俗,不知圣贤分上事,即吾性分内事。不肯承当。故有终身读书,只为见闻所囿。滞在知识边,使谓已足,不知更有向上事。汩没自性,空过一生。孔子曰:“不曰如之何。如之何者,吾末如之何也已矣。苟能一日用其力于仁矣乎,吾未见力不足者。”圣人之言?切如此、道之不明不行,只由于人之自暴自弃。故学者立志,必当确信圣人可学而至。吾人所禀之性,与圣人元无两般,孟子曰:“圣人先得我心之所同然者耳:”心之所同然者,何也?曰理也。义也。濂、洛、关、闽诸儒,探明义理之学,真是直接孔孟,远过汉唐。为往圣继绝学,在横渠绝非夸词。今当人心晦盲否塞,人欲横流之时,必须研究义理,乃可以自拔于流俗,不致戕贼其天性。学者当知,圣学者即是义理之学。切勿以心性为空谈,而自安于卑陋也。
为万世开太平
太平不是幻想的乌托邦,乃是实有是理。如尧之光被四表,格于上下,文王之自西自东,自南自北,无思不服,都是事实。干羽格有苗之顽,不劳兵革。礼让息虞芮之讼,安用制裁。是故不尝而劝,不怒而威,不言而信,无为而成。《中庸》曰:“君子笃恭而天下平。”声色之于以化民末也,圣人至德渊微自然之效,斯乃政治之极轨。自帝降而王,王降而霸,霸降而夷狄。天下治日少而乱日多。秦并六国,二世而亡。晋失其驭,五胡交乱,力其可侍乎?中外历史,诸生闻之熟矣。非无一时强大之国,只如飘风骤雨,不可久长。程子曰:“王者以道治天下。”后世只是以法把持天下。又曰:“三代而下,只是架漏牵补,过了时日。,‘孟子曰:”以力假仁者霸,以德行仁者王。以力服人者,非心服也,力不赡也。以德服人者,中心悦而诚服也。从来辨王霸,莫如此言之深切著明。学者须知,孔孟之言政治,其要只在责德而不贵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