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本山挥着手里的鞭子,「一,二,三!」
舞台上升腾起一股无名的力量。
这一次,赵本山不是我脑海中最鲜明的那个形象:
土气深蓝中山装,裤脚有点大,遮住老布鞋的一大部分,贝雷帽扣在泛白的头发上......
但他依然出演一个农民,一个帮干部抬车的驴夫。
「嘿咻嘿咻,抬起来啊!嘿咻嘿咻,往前走啊!」
赵本山边「抬车」边喊着节奏感极强的台词,现场观众们献出响亮整齐的掌声,助长着台上的节奏感和仪式感。
那时是 1996 年,本山在小品《三鞭子》里的鞭声见证着春晚黄金时代的到来和延续。
那一刻,在他喜剧演员的身份中,还带点革命人士的冲劲和果敢。
甚至,和当时那个唱着《新长征路上的摇滚》的崔健有着相类似的气魄:
「埋着头向前走寻找我自己。」
当赵本山还没真正成为那个时代的「土味摇滚人」时,他已经被公认为黑土地上根正苗红的另类边缘人了。
2019 年春晚,依旧没有赵本山的名字,想起很多年前,我们可以为了赵本山,在电视机前等一个晚上。
赵本山,你欠我们一个春晚小品。
儿时,仗着一次过年的机会,赵本山吃上了一顿饺子。
他吃得饱饱的,撑得直不起腰,撑到忘了爹妈。
不过,他的童年里早就没了爹妈,记不记得也不太重要。
妈妈在他 5 岁时去世了,爸爸在他 10 岁时离家出走。
陪伴他最多的,是「饥饿」。
为了活下去和长大,年幼的赵本山早就习惯了吃百家饭、穿百家衣的日子。
北大荒,为他的心灵留下了空旷而深刻的记忆。
赵本山的脑袋非常好使,像是上了好油的齿轮,转得特快。
这让他越活越像个「二流子」。
他有着让人惊讶的天赋:
模仿、搞笑、吹拉弹唱,样样在行。
而这天资,也成了受人诟病的理由。
在那时的农村,大家并不欢迎赵本山这种头脑伶俐但不安分劳作的人。
他和周围人有着完全不一样的信念和理想,「二流子」的头衔非他莫属。
幸运的是,他遇上了二人转。
在那村子里,赵本山成了极为反叛的存在:
「不务正业」,「无所事事」......
他游走在集体的边缘,注定是一个会和主流价值观产生摩擦的人。
再长大些,赵本山决定进入铁岭县的文工团做一名「出道艺人」,同时也是为了能独立地生活下去。
二人转,成了当时东北农民子弟们的命运跳板,只有玩得转这个活儿,才能摆脱扛锄头的命。
赵本山不是一个只会显摆自己天才的孩子,他懂得经营自己的技能,让天赋修炼得更为精巧。
马上,他脱颖而出。
会演舞台上,赵本山拖着个算命腔调,把盲人算命先生张志的气质演绎得活灵活现,观众们被这个异常吸引人的喜剧天才闪瞎了眼。
不久前,当导演把剧本拿给赵本山时,限他三天学会这个角色。
赵本山格外兴奋,他似乎看到了命运的转折。
出演盲人,对赵本山来说就是回归自己最熟悉的生活。
无父无母的他曾和盲人二叔生活在一起,这位长辈的一举一动早被机灵的赵本山学了个透。
他要做的,只不过是把自己那吊儿郎当的「二流子」劲嫁接到二叔的动态上。
当这部《摔三弦》公之于众后,赵本山被挂上了「天下第一瞎」的称号。
同时意味着,他的「出道演出」完美收官。
这之后,我们才能有幸看到那位又摇又滚的赵本山。
我们才能在那长达十多年的春晚影像中,看到赵本山留给我们的一幕幕「人间喜剧」。
甚至,在某个时间段内和某种程度上,赵本山成了我们「阖家欢乐」的必要不充分条件。
而到现在,他已经「离开」我们 8 个年头了。
渐渐地,人们重新习惯了那个没有赵本山的春晚了。
我们放弃了捧腹大笑,转而诟病和抱怨这场大型节目里的尴尬与说教。
但是,赵本山的确也变了。
这位黑土地上冒出来的摇滚人,变成了成功的「农民神话」。
2009 年,「本山号」降落沈阳,这架「挑战者系列」私人飞机由加拿大庞巴迪公司制造,它将赵本山的个人神话带临地面。
拥有了私人飞机的赵本山,从「喜剧之王」的背面衍生出「文化商人」的一面。
从以饿为伴的童年到私享飞机的中年,赵本山的生活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可他的恐惧也因此而膨胀。
他在害怕什么?
也许是担忧自己身上「文化基因链」的断裂。
为了买这架飞机,当时并没多少资产的赵本山把钱全部砸了上去。
为什么?
私人飞机可是成功人士的标配。
除了张罗与炫耀,也是自我保护。
躲在那坚硬的铁皮里,风吹雨打都不怕。
很大程度上,赵本山被自我的危机感推动向前。
在家乡铁岭地区的开原市,布置着赵本山庞大而充满安全感的「家族基地」。
当本山传媒企业落成的时候,这位曾经一直靠接「散活儿」和「央视商演」名声大噪的摇滚艺人,终于有了自己的唱片公司和庇护所。
只有把「出唱片」和「做巡演」的决定权掌握在自己手中,艺术事业才能发展得更稳固。
赵本山这样琢磨着,亲力亲为地把影视产品和家乡地域文化紧紧套牢。
农民出身的他,骨子里知道如何控制成本能让收入最大化。
他雇用自己人,并且执行一人多职的策略。
商业运作环环相扣,赵本山则是统领每一环的核心纽带。
作为师父,赵本山太过严苛。
极强的掌控欲让整个师门变成了封建意味特浓的大家族,赵本山是其中辈分最大的家长,甚至是徒弟们眼中的老爹。
张小飞和小沈阳初入师门时,头在地上磕得猛响。
私下里,徒弟们还真把赵本山叫「老爸」呢。
面对没有片酬的演出,徒弟们撞破了脑袋都要相互撕扯和争取,抢不到还不开心。
「商演报酬五十万,给小沈阳两万。」
攥紧人的同时更要攥紧钱。
赵本山并不能算一个及格的商人或老板,他是个彻彻底底的家长。
权威和利益,需要被他严格统筹。
一方面,他严酷得只讲辈分大小;另一方面,他执着得「感情用事」。
他坚决干涉家事,底线是绝不允许徒弟离婚影响名声。
而面对大弟子李正春的遗孀,他毫不犹豫地塞了十万块钱给她,声称负责她家今后的生活。
虽说整个家庭给了他事业的成就感和安全感,但他心里清楚:
「我这些弟子,一个人有 8 个心眼......」
「......不过他们谁也骗不了我。」
这位老爸知道,一旦自己躺下,撒手人寰了,那家族也就崩塌了。
赵本山,他就是自己家族本身。
那些年,赵本山是「小品艺术家」、「喜剧表演者」,或者是「刘老根」、「卖拐的」、「徐老蔫」......不一而足。
当「流行语」、「金句」出现之前,赵本山早已在舞台上实践着他的语言艺术了。
他口里喷射出的字词句段成了那个时代的「流行语」和「金句」,他的先锋性,早已缝在他那土气中山装的口袋里了。
当赵本山被渲染成一个文化代表,被当做地域文化的标签和「吉祥物」时,也正是他江郎才尽之时。
他变成了「东北文化代言人」、「东方卓别林」......
一个从生活中学会演戏的表演者,离黑土地、草根和真正的普通人越来越远了。
赵本山好像真的被送上了「神坛」,曾经那一瘸一拐的糟老头子,成了望不可及的「东方笑神」的幻影。
2008 年的春晚是赵本山的地狱,演出前他竟然七天七夜没有睡过好觉。
偷偷地,他忍不住落下眼泪,并暗自决定:
「再也不上春晚了。」
演出之后,全身起疹的赵本山终于在后台哭了出来,这位中年人已经逼近了某个临界点。
火炬在外传递,痛苦却令他的内心无比焦灼。
对于赵本山而言,渴求和压力在不断侵蚀他。
直到 2011 年,《同桌的你》的惨败让赵本山真正地隐没了。
他太疲惫了,被外界、被野心夹击。
一方面,「喜剧」或「快乐」的代价太大了,赵本山已经支撑不住;另外,越渐走向狂欢化的本山喜剧已经偏离了春晚所定下的主旋律。
他的离开,成为事实。
赵本山已经不是自己了,他从一个边缘走到了另一个边缘。
回到 1987 年,演员姜昆把赵本山的演出录像带交给春晚节目组。
此前,姜昆被赵本山的各种笑料逗得前仰后合,他感受到这个年轻人无量的前途。
随后,央视领导们亲自前往东北,准备看看这个所谓的黑土地天才。
谁知,赵本山让他们吃了闭门羹。
赵本山对几位领导说,我今晚有演出,就在体育馆,想看的话自己来看吧。
那时的他,还是个傲慢的天才,不经世事,几句话把领导们气回北京了。
回过神来,赵本山才发觉自己犯下了大错。
翌日,他带上几瓶好酒,只身前往北京赔礼道歉,试图挽回机遇。
糟糕的是,赵本山连个人影都没撞见。
一气一糊涂之下,他独自干了那些好酒。
但多亏了好友的协助,赵本山最终取得了面试的机会。
那之后,我们才有幸在春晚上真正看到赵本山的身影,一个农民,一个俗人,演的就是他自己。
我们不禁要问,赵本山在哪?
到底在哪?
现在的他,还是那个俗人吗?
「包飞机回家过年」、「和香港艳星传绯闻」、「被外星人挟持」云云,赵本山成了娱乐文化的泡沫。
我们还在想着他,那个《相亲》里的徐老蔫,衣着怪异、行为充满魔力、满嘴俏皮话......
我们还在想着你啊,赵本山……你欠我们一个春晚小品。
那时是 1990 年,33 岁的赵本山还很摇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