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吗,这里的天空非常奇怪。仰望天空的时候,我常常觉得它是某种固体,替我们挡住了后面的一些东西。”
姬特微微打了个冷战:“后面的一些东西?”
“是的。”
“可是那后面能有什么东西?”她的声音很小。
“什么都没有吧,我想。只有黑暗。绝对的黑夜。”
遮蔽的天空
作者:【美】保罗·鲍尔斯
译者:阳曦
出版社: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
出版时间:2018.9
《遮蔽的天空》,2006年在内地第一次出版时译名叫作《情陷撒哈拉》。两个译名合一起看非常有意思。天空和沙漠,一个天一个地,都是色彩单一、茫茫没有边际的存在。正如本书的封面,蓝色的天空、橘黄色的沙漠,上下各占满一半的封面。天与地之间没有空隙,如同两面合拢的镜子上下倒映着彼此,也不知是天照出了地还是地映出了天。
人行其间,头顶着如同实质的虚无,脚踩着形同虚无的实质,深一脚浅一脚,仿佛走在虚空里。这虚空,就像《西游记》里连孙悟空都蹦不出的、由弥勒佛两片金铙合成的囚笼,没有缝隙,也没有任何孔窍凸起,整个儿光溜溜的,让人找不到着力点。你一次次用力地向上挣扎,却一次次被重力捕获,身不由己向下滑落。只有放任自己坠落到最低点,放弃抵抗,才能获得暂时的舒适,却也只能无望地等死。
电影《遮蔽的天空》剧照
姬特就是这样一个最终放弃了抵抗的人。
姬特和波特是一对结婚十几年的夫妻。他们的生活似乎什么都不缺。
小说里,他们的旅行箱一打开就是一卷卷的钱。他们唯一缺的可能就是对彼此情感的信任以及在生活追求上的差异。比如这次撒哈拉之旅。在波特看来,漫无目的旅行是生活本身;在姬特看来,动荡的旅行生活却是不堪忍受的噩梦。他们就像两个反方向转动的齿轮,想要彼此背离却又不得不彼此胶着。纠缠的结果,是更深的厌倦和对彼此进一步的否认。
生命是永远成不了画的草图,没有前生可供比较,亦无来世可以修正。无论你怎样度过,时间的长河里,仅有一次的生命,都轻如鸿毛。这生命无可承受之轻,在有些人那里是撬动地球的支点,在另一些人那里却是压垮意志的最后一根羽毛。
电影《遮蔽的天空》剧照:波特和姬特
波特和姬特虽同床异梦,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他们不约而同地弃重就轻,都选择了自我放逐。
波特嫖妓,姬特出轨。放纵无异于饮鸩止渴,短暂的欢愉以更深远的痛苦为代价。他们曾是彼此的天空,为对方遮蔽着所有的黑暗和虚无。隐秘的背叛带来的负罪感无法言明,只能刺伤自己。这暗伤,日积月累地侵蚀着本就惶惑不已的生命,他们的天空终于开始崩塌。
所幸,波特罹患伤寒,行将就木。死亡这样沉重、悲惨的事情,却成了波特的小幸运。他终于从人生的虚无中挣扎出来,承认了自己对姬特的情感:
“这些年来我一直为你活着。原来我不曾意识到这件事,现在我明白过来了!但现在,你要走了。”
如果故事到这里结束,那它不过就是一个文笔稍好一点的婚恋故事而已,毫无独特之处。作者鲍尔斯的高明之处在于:他通过姬特的堕落将虚无的面貌彻底展现了出来。
电影《遮蔽的天空》剧照
波特醒悟的同时,姬特却在虚无的道路上愈走愈远,哪怕是波特的临终告白也不能再将她唤醒。波特死亡,遮蔽姬特的天空也彻底崩塌。破碎的天空之后,虚无如同张开巨口的怪兽,将她吞噬。她——疯了!
她逃避作为妻子的义务和责任,抛弃了自己深爱的丈夫,任他孤独地病死在沙漠的小屋里。她忘记了该怎样正常地活着,甘愿沦为阿拉伯商人贝尔卡西姆的性奴。
“多快乐啊,”她想道,“不必负责任——不必为即将发生的事情作决定!”
她放弃了思想,放弃了抵抗。任“无须思考的满足”像毒品一样将她侵蚀。随波逐流的生活里,如果说过去的曾经对她还有什么影响的话,只剩下逃离成为她唯一的姿态。故事结尾,姬特被找到时,已经成了行尸走肉般的空心人。
书的腰封上印着大大的宣传语,将《遮蔽的天空》和《局外人》《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并称为存在主义三经典。
单独看,本书也很不错,寓言式的故事,将婚姻、爱情、梦想、旅行、背叛、选择、活着、虚无等等人生的重大问题都囊括其中,引人深思。但是,在行文和故事架构上,它既缺乏《局外人》的简洁、犀利,也缺乏《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的深沉、优美。
不过,与另两本相较,它也有自身的优点。在《局外人》里,出于对社会批判的需要,加缪对陷入虚无的主人公默尔索有刻意美化之嫌;在《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里,昆德拉让以嬉戏姿态面对虚无人生的托马斯一次次选择握住爱情并最终有了一个还算完满的人生。真正的悲剧,是将美好的东西撕碎了给人看。《遮蔽的天空》里,姬特悲惨的结局可谓触目惊心,读来不能不让人警醒。“意识到人生虚无的人,比任何人都更渴望真实地活着。”读过姬特令人痛心的结局,才会更清醒地知道“虚无”到底是什么,才能更加明白我们到底该怎样真实地活着。
书中,鲍尔斯曾借波特和姬特之口讨论过死亡:
“死亡永远在路上,但在它悄然降临夺去生命的有限性之前,你不会真正意识到这件事。我们憎恨的正是那可怕的精准。可是正因为我们不知道,我们才会以为生命是一口永不干涸的井。然而每一件事都只会发生一个特定的次数,一个很少的次数,真的。你还会想起多少次童年的那个特定的下午,那个已经深深成为你生命一部分、没有它你便无法想象自己人生的下午?也许还有四五次,也许更少。你还会看到多少次满月升起?也许二十次。然而我们却总觉得这些都是无穷的。”
如果读完这段话你想要去读这本书,那么,建议你真的去看一看,你会有所收获。另,1990年,意大利导演贝纳尔多·贝托鲁奇起用《末代皇帝》原班人马扎根北非,将本书改编成了电影,不过据说这部充满了不确定性的暧昧影片在西方评论界恶评如潮。从剧照来看,画面还是很美的。如果能找得到资源也有兴趣,不妨去看一看。
文|若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