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历史上有许多亡国之君,其中一些的身世极为相似,南唐后主李煜和北宋徽宗皇帝就是其中的一对。他们两人都以帝王之身为敌所虏,囚禁之间,遥想故国,感慨万端,皆填词以遣怀。
在政治上,李后主和宋徽宗都是亡国之君,受后人诟病,但在文化上,没有李后主,就没有宋朝的词,没有宋徽宗,就没有南宋和元以后绘画上的高成就。
他们的生平简介
李煜,五代十国时南唐国君,在位时间(961-975),南唐元宗李璟第六子,于宋建隆二年(961年)继位,史称李后主。开宝八年,国破降宋,俘至汴京,被封为右千牛卫上将军、违命侯。后为宋太宗毒死。李煜虽不通政治,但其艺术才华却非凡。精书法,善绘画,通音律,诗和文均有一定造诣,尤以词的成就最高。千古杰作《虞美人》、《浪淘沙》、《乌夜啼》等诗,被称为“千古词帝”。
南塘后主李煜画像
宋徽宗赵佶,宋朝第八位皇帝,神宗十一子,哲宗之同父异母弟,哲宗于公元1100年正月病死时无子,向皇后于同月立他为帝。宋徽宗在位25年(1100年2月23日—1126年1月18日),国亡被俘受折磨而死,终年54岁。徽宗酷爱艺术,嗜好书画,独创的瘦金体书法独步天下。
他们的相似之处
李煜与赵佶有许多相似之处:
第一,俩人都是艺术天才,精研诗书画,一个成了著名词人,一个成了著名书画家;
第二,俩人都痴迷文艺,爱文艺胜过爱江山;
第三,俩人都因为太爱文艺,最后玩垮了国家,亲手葬掉了自己的江山;
第四,俩人都有被俘虏的经历,最后都客死于异国他乡;
第五,俩人被俘后,都曾用诗词表达悲伤之情,这些诗词甚至成为了记录亡国之痛的“名作”。
北宋宋徽宗赵佶画像
他们的词作比较 虞美人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千百年来,不知有多少人被李煜的这首《虞美人》深深打动过。但是,你记得同为亡国之君宋徽宗的词吗?想来,能够记住甚至知道的人并不多。为什么相同的身世,相同的处境,相同的填词遣怀,我们却仅仅只是记住了李煜呢?
我们来看看宋徽宗的这首《燕山亭·北行见杏花》,是宋徽宗赵佶于1127 年与其子钦宗赵桓被金兵掳往北方时在途中所作。
燕山亭·北行见杏花
裁剪冰绡,轻叠数重,淡著胭脂匀注。新样靓妆,艳溢香融,羞杀蕊珠宫女。易得凋零,更多少无情风雨。愁苦。闲院落凄凉,几番春暮。
凭寄离恨重重,这双燕,何曾会人言语。天遥地远,万水千山,知他故宫何处。怎不思量,除梦里有时曾去。无据。和梦也,新来不做。
宋徽宗瘦金体书法真迹
著名学者王国维对李后主和宋徽宗的词作过比较,王国维《人间词话》里是这样说的:“尼采谓:‘一切文学,余爱以血书者。’后主之词,真所谓以血书者也。宋道君皇帝《燕山亭》词略似之。然道君不过自道身世之戚,后主则俨有释迦、基督担荷人类罪恶之意,其大小固不同矣。”
在文学中,所谓以“血”来书写文学,说的是作家、诗人将自己对生命的本源性的思考放置在了文学之中,更将对人生、社会的本源性的思考置于文学之中。这样的文学相当具有高度,常人一般难以企及。
宋徽宗的《燕山亭》词,只是有点类似这样的文学而已,但并不完全是这样的文学。为什么呢?因为徽宗的词只是感叹自己一人命运之悲戚而已,没有超出一己得失之范围。
我们再来看看宋徽宗另一首七言绝句《在北题壁》“彻夜西风撼破扉,萧条孤馆一灯微。家山回首三千里,目断天南无雁飞。”诗写他听着萧瑟秋风吹打着简陋的破门,面对着昏黄的灯火,度过了不眠的寒夜。想起自己的家国,遥望南方,可是天上连大雁也看不到一只。反映了徽钦二帝在五国城的悲凉境遇。
南唐后主李煜《虞美人》
真正以“血”书写的文学,应该超出个人得失、一己悲欢的狭隘范围,去反映芸芸众生之悲戚。后主的词恰好就是这样的词,它完全超出了对个人悲欢得失之计较,而是像佛教的释迦牟尼和基督教的耶稣那样,完全是对整个人类命运的彻底思考。而宗教所思考和要解决的是人类的根本问题。
在王国维看来,释迦牟尼和耶稣不惜牺牲自己一己之生命,以超脱、洗刷人类全体之罪恶。后主李煜正是像释迦牟尼和耶稣基督那样的人。所以王国维说:“其大小固不同矣。”尽管他们都是亡国之君,相同的命运、相同的处境,却造就了两种不同的人格、不同的思想、不同的境界。
这样的超越一己之得失而为全体人类命运之忧叹的宗教情怀,在李后主词中得到了鲜明的体现。我们来看看他的另外两首词:
相见欢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浪淘沙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南唐后主李煜《浪淘沙》
当读到这样的词时,我们的感慨触及生命之最深处,眼界也扩大到天地宇宙,所以王国维说:“词至李后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遂变伶工之词而为士大夫之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落水流花春去也,天上人间’。《金荃》、《浣花》,能有此气象耶?”(《人间词话》第十五则)。
王国维的意思是说,词到了李后主这里,才变得思考深邃,眼界广大,李煜改变了以前词仅仅是对辞章华美工巧的追求,而将之转变为对生命、人生的彻底追问。
我们常常说文学是情感的表达、思想的外显,这当然是对的。不过,我们或许更应该思考的是:所表达的情感和思想到底是什么?徽宗皇帝表达的也是自己的情感,但是诚如我们刚才所说,这样的情感只是个体一人之情感,既然这样的情感仅仅属于其一人,那么它到底能在多大程度上、多大范围内影响和感动他人,就值得考虑了。
宋徽宗花鸟画作
李后主则不同,他表达的情感和思想,已经不再仅仅属于他一人,而是属于全体人类的,那么,这样的作品也就能在最大范围内、最深程度上感动他人。这就是为什么后主的词能够流传千古,而徽宗的词却不为大众所知的主要原因之一了。
李后主《破阵子》在后世引发的争议
据历史记载,李后主在国破匆忙去国之时还在填词。对这首词,苏东坡颇有看法。我们先来看看这首词:
破阵子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凤阁龙楼连霄汉,玉树琼枝作烟萝,几曾识干戈。 一旦归为臣虏,沉腰潘鬓消磨。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奏别离歌,垂泪对宫娥。
苏东坡在《东坡志林》中批评李煜“后主既为樊若水所卖,举国与人。故当恸哭于九庙之外,谢其民而后行,故乃挥泪宫娥,听教坊离曲哉。”对东坡这样的看法,后世同样有许多讨论,我们一起来看看:
东坡书后主去国之词云“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奏别离歌,挥泪对宫娥”。以为后主失国,当恸哭于庙门之外,谢其民而后行。乃对宫娥听乐,形于词句。予观梁武帝启侯景之祸,涂炭江左,以至覆亡。乃曰:“自我得之,自我失之,亦复何恨。”其不知罪己,亦甚亦。窦婴救灌夫,其夫人谏止之。婴曰:“侯自我得之,自我捐之,无所恨。”梁武用此言而非也。
——洪迈《容斋随笔》卷五
这段材料说:或许后主像其他人一样认为,国家是我个人的,过去我得到它,今天我失去它,都是我个人的私事,与你们无关,你们也没有资格或必要批评我。这样的想法当然是错误的。
南唐后主李煜《相见欢》
苏东坡记李后主去国词云“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奏别离歌,挥泪对宫娥”,以为后主失国,当恸哭于庙门之外,谢其民而后行。乃对宫娥听乐,形于词句。余谓此词绝非后主词也,特后人附会为之耳。观曹彬下江南时,后主预令宫中积薪。誓言若社稷失守,当携血肉以赴火。其厉志如此。后虽不免归朝,然当是时,更有甚教坊,何暇对宫娥也。
——袁文《瓮牗闲评》卷五
这段材料则依据历史材料为后主辩护说:这首词绝对不是后主本人所填的,因为根据历史,后主在敌人来临之前在宫中准备了柴火,一旦国破将以死殉国。“其厉志如此”,怎么可能还在演奏离曲,挥泪宫娥呢?东坡实在是冤枉了后主啊。
项羽夜闻汉军四面皆楚歌,泣数行下。歌曰:“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又《东坡志林》载李后主去国之词云:“三十余年家国,数千里地山河,几曾识干戈。一旦归为臣虏,沉腰潘鬓消磨。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奏别离歌,挥泪对宫娥。”东坡谓后主当恸哭于九庙之外,谢其民而后行,顾乃挥泪宫娥。其词凄怆,同出一揆。然羽为差胜。其悲歌慷慨,犹有喑呜叱咤之气。后主直是养成儿女之态耳。如梁武帝稔侯景之祸,毒流江左。乃曰:“自我得之,自我失之,亦复何恨。”此说虽与二者不同,如穷儿呼卢,骤胜骤负,无所爱惜,特付之一拼耳。呜呼。安得此亡国之言哉。
——《说郛》卷十七,引宋萧参《希通录》“论亡国之主”
这个材料将后主此词与大英雄项羽垓下兵败时的悲歌联系起来分析,我们可以看出,尽管都是“亡国”之时的感叹,但两者还是不同的:项羽是“悲歌慷慨,犹有喑呜叱咤之气”,又不失英雄本色;而后主则“直是养成儿女之态耳”。
宋徽宗花鸟画作
我们到底该如何理解呢?对此,当代著名诗词研究专家叶嘉莹教授的说明可谓最为恰切:
“李煜之所以为李煜与李煜词之所以为李煜词,在基本上却有一点不变的特色,此即为其敢于以全心倾注的一份纯真深挚之感情。在国破家亡之前,李氏所写的歌舞宴乐之词,固然为其纯真深挚之感情的一种全心的倾注;在国破家亡之后,李氏所写的痛悼哀伤之词,也同样为其纯真深挚之感情的一种全心的倾注。吾辈后人徒然对之纷纷作区别之论,斤斤毁誉之评,实则就李煜言之,则当以其真纯深挚之情全心倾注于一对象之时,彼对于世人之评量毁誉,故全然未尝计较在内也。”
叶嘉莹以“纯真深挚之感情的一种全心的倾注”来概括李煜其人及其词,这一点可谓最为得当。王国维的两段评论可为之注脚:
词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故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是后主为人君所短处,也即为词人所长处。
——王国维《人间词话》第十六则
客观之诗人,不可不多阅世。阅世愈深,则材料愈丰富,愈变化,《水浒传》、《红楼梦》之作者是也。主观之诗人,不必多阅世。阅世愈浅,则性情愈真,李后主是也。
——王国维《人间词话》第十七则
宋徽宗赵佶《瑞鹤图》
王国维说,什么是词人?词人就是尚未失去赤子之心的人。这句话套用了孟子“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的话,只是将其中的“大人”换成了“词人”。“赤子之心”指的是一个人心地善良,纯洁如同刚刚出生的婴儿一般。在王国维看来,词人就是这样的人。
以此来看,在与世隔绝的深宫里出生,在心地善良的妇女之手抚育之下成长,这确实是作为一国之君的李后主的短处。治理天下的国君,必须要对世间人情世事有透彻的了解。但是这样的短处,恰好是李后主作为词人的长处。为什么呢?因为李后主未尝经历人世沧桑,心灵未被世俗社会的尘埃所污染,心地善良纯洁,他所想的问题都是像小孩子般的纯真,而其所言也不虚,一片赤诚。以此纯然之心,发之于词,词作当然感人肺腑。
所以王国维说李煜是“主观之诗人”。与深通人情世故的“客观之诗人”相反,这一类诗人不必多阅世。阅世越浅,他们的性情就越真。有哪一个诗人是这一类呢?“李后主是也。”
宋徽宗赵佶瘦金体书法真迹
李后主“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这样的经历使后主性情未受人世之污染而保留了纯真的本来面目。这样的情况致使后主在看待一切人世的变迁之时,也别具一格。
就后主作为亡国之君,被虏敌方的经历来说吧。这样的经历很多帝王都经历过,为什么唯独只有李后主所作之词能流传千古感人肺腑呢?除了词人所必须具备的创作才能外,李后主这样纯真的性情不能不说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因素。
在一般人看来,李后主纯粹是一个不谙政治的昏君,这样的说法当然有理,但是如果以此来论断他的词,则完全是风马牛不相及。李后主的纯真性情,使他看不清政治与现实,但也许却使他看到了人生和社会的本来面目。这一点想来很多人都难以理解。据史籍载:
南唐后主李煜《望江南》
后主在赐第,因七夕命故伎作乐,声闻于外。太宗闻之大怒。又传“小楼昨夜又东风”及“一江春水向东流”之句,并坐之,遂被祸云。
——宋代王绖《默记》卷上
李后主果真想复辟吗?当然不是。他的眼光,早已经超越了故国、小楼、雕栏玉砌这些过去的物质的东西,而是直达生命的本然,表达的是一种人生无常的哀痛;他的心思,并不在于对过去的依恋,而是发出了对人生的诘问。所以宋太宗听到“小楼昨夜又东风”“一江春水向东流”就以为他想复辟,这实在是对伟大词人的误解。
回到开头苏东坡对李后主“垂泪对宫娥”的责难,我们也可以说这是东坡对后主的深刻误解。国家破亡,社稷坍塌,在政治大厦倾覆之下,那些栖身其下的弱小宫娥的命运将如何?后主的眼光聚焦其上,这不正是词人应有的本来情怀吗?
南唐后主李煜《望江南》
结语
李煜与赵佶,他们曾是一国之君,又是亡国之君。他们都风流倜傥,才华横溢,只是在诗词曲赋上,赵佶略输文采;而在书法绘画上,李煜又稍逊风骚。他们都被不情愿地推上皇位,又都国破被掳忍辱含垢……他们的故事仿佛就是彼此的前世今生。
他们俩人的词作还是存在较大的差异的。艺术风格上,李词真率、自然,赵词富丽、工巧;抒情方式上,李词纯情任性,深婉奔放,赵词蕴藉雅致,平和冲淡;意境创造方面,李词清新明丽,疏朗开阔,赵词琐细绵密,凝涩幽晦。在亡国的致命打击下,李词是沉痛中的升华,赵词是凄惨后的销魂。
南唐后主李煜《相见欢》
李煜亡国前虽然孱昏,但被俘后有所反省,在《浪淘沙》和《虞美人》中都有流露。特别是在《虞美人》这首绝命词中,开头那种屈子问天式的呼天抢地,结尾那句哀迫深广的唏嘘感叹,那种宗社沉沦家国灭亡的剧痛,那种人生须臾时空无限的悲哀,纠缠一道,交融一起,实现了从现实忧患向宇宙意识的升华。这样,就不仅是失去“四十年来家国 三千里地山河”的个人哀叹,而是引发了一种黍离之悲和沧桑之感的共鸣,达到一种壮美崇高的境界。
李煜大起大落的人生际遇,国破家亡的无限哀愁,赋予诗词沉重深厚的思想内涵,产生了撕心裂肺的艺术效果,奠定了他在词坛上不可动摇的大家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