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2016年5月25日凌晨，杨绛先生病逝，享年105岁。今天是杨绛先生逝世三周年，在此我们一起来感悟她的箴言智语，以示对她的缅怀，也希望对读者有所启迪。
今天是著名作家、翻译家、剧作家、学者杨绛先生逝世三周年纪念日。在80年的文学创作和研究生涯中，杨绛创作、研究范围非常广泛，著作等身。她翻译的《堂吉诃德》被公认为最优秀的中译外国名著之一； 早年创作的剧本《称心如意》， 被搬上 舞台长达60多年，2014年还在公演；92岁出版散文集《我们仨》，96岁出版哲理散文集《走到人生边上》， 103岁出版 250 万字的《杨绛 文集》（九卷）。她以深情、智慧和理性兼美的各种文本， 展现着一个作家对文学的尊崇和理解、对人生和社会的思考和智慧。她的文字尤其是散文，蕴藏着知识女性的学养和智慧，显现出高远的精神境界和旷达的人世情怀，语言富有格调和气派，韵致淡雅、洗尽铅华、超然高拔。 本文所辑“杨绛先生箴言智语”，文图均选自《杨绛全集》 （九卷）（2014 年8月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分为若干小专辑，希望对广大读者读书阅世、成就人生有所滋养、有所启迪。
1980年，杨绛在三里河家中读书。
世态人情比明月清风更有滋味
世态人情，比明月清风更饶有滋味；可作书读，可当戏看。书上的描摹，戏里的扮演，即使栩栩如生，究竟只是文艺作品；人情世态，都是天真自然的流露，往往超出情理之外，新奇得令人震惊，令人骇怪，给人以更深刻的效益，更奇妙的娱乐。
惟有身处卑微的人，最有机缘看到世态人情的真相，而不是面对观众的艺术表演。
我们常爱引用西方谚语：“地狱里尽是不知感激的人。”
人各有志，不能相强。
只有自己虚怀若谷，才会过高地估计别人。
一个人在紧要关头，决定他何去何从的，也许总是他最基本的感情。
我们看一个具体的活人，不易看得全，也不能看得死，更不能用简单的公式来概括。
良知良心为人所特有
人类不仅有良知良能，而且超越禽兽，还有良心。良心就是恻隐之心、羞恶之心等等仁义之心。人性中天生有仁义礼智等道德心，称良心。如果不能保住良心，随它消失，就和禽兽一样了。
凡是人，不论贫富尊卑、上智下愚，都有灵性良心。
有灵性有良心是人所特有而且普遍共有的本性。
每个人具有双重本性。
灵性良心如日月之光，暂时会被云雾遮没，云消雾散之后，依然光明澄澈。
灵性良心是压不灭的。
人的可贵在于人的本身。
人类天生对大自然有敬畏之心。
所谓“天人交战”，也就是灵性良心和私心的斗争。
我希望当今这个商业化的社会，不要唯利是图，在谋取利益的时候，还要讲点道义和良心。
我相信看不见的东西未必不存在。但看不见的，未必都子虚乌有。
我们不能因为看不见而断为不存在。
我们思考问题，不能轻心大意地肯定，也不能逢到疑惑就轻心大意地否定。这样，我们就失去思考的能力，走入迷宫，在迷茫中怀疑、失望而绝望了。
人类的智力，超越了其他动物的智力；人类本性的灵性良心，也超越了其他动物的良知良能。人类很了不起，天生万物，数人类最灵，创造了人类的文明。
读书如阅世
真的，什么物质享受，全都罢得；没有书却不好过日子。
我爱读东坡“万人如海一身藏”之句，也企慕庄子所谓“陆沉”。
掌故岂是人人能懂的！
读诗不能死心眼儿。
记不起哪一位英国作家说过，“文艺女神带着酒味”，“茶只能产生散文”。而咱们中国诗，酒味茶香，兼而有之，“诗清只为饮茶多”。也许这点苦涩，正是茶中诗味。
读书钻研学问，当然得下苦功夫。
我觉得读书好比串门儿——“隐身”的串门儿。要参见钦佩的老师或拜谒有名的学者，不必事前打招呼求见，也不怕搅扰主人。翻开书面就闯进大门，翻过几页就升堂入室；而且可以经常去，时刻去，如果不得要领，还可以不辞而别，或者另找高明，和他对质。
尽管古人把书说成“浩如烟海”，书的世界却真正的“天涯若比邻”，这话绝不是唯心的比拟。世界再大也没有阻隔。佛说“三千大千世界”，可算大极了。书的境地呢，“现在界”还加上“过去界”，也带上“未来界”，实在是包罗万象，贯通三界。而我们却可以足不出户，在这里随意阅历，随时拜师求教。
我读孔子的书，肯定他是一位躬行君子，自己没做到的事是不说的。他栖栖一代中，要求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他的家一定是和洽的。所以我对孔夫子家的女人，很有兴趣，尤其想见孔夫子的夫人。
“四书”我最喜欢《论语》，因为最有趣。读《论语》，读的是一句一句话，看见的却是一个一个人，书里的一个个弟子，都是活生生的，一个一个样儿，各不相同。
孔子是一位可敬可爱的人，《论语》是一本有趣的书。
我喜欢和人民大众一气的作家，如杜甫，不喜欢超出人民大众的李白。李白才华出众，不由人不佩服，但是比较起来，杜甫是我最喜爱的诗人。
读书如阅世。
“痴气”旺盛钱锺书
我认为《管锥编》、《谈艺录》的作者是个好学深思的锺书，《槐聚诗存》的作者是个“忧世伤生”的锺书，《围城》的作者呢，就是个“痴气”旺盛的锺书。
许多人说，钱锺书记忆力特强，过目不忘。他本人却并不以为自己有那么“神”。他只是好读书，肯下功夫，不仅读，还做笔记；不仅读一遍两遍，还会读三遍四遍，笔记上不断地添补。所以他读的书虽然很多，也不易遗忘。
做笔记很费时间。锺书做一遍笔记的时间，约莫是读这本书的一倍。他说，一本书，第二遍再读，总会发现读第一遍时会有很多疏忽。最精彩的句子，要读几遍之后才发现。
钱锺书从小立志贡献一生做学问，生平最大的乐趣是读书，可谓“嗜书如命”。不论处何等境遇，无时无刻不抓紧时间读书，乐在其中。无书可读时，字典也啃。
人当有信仰
后悔是最窝囊、最没意思的。
有主意的人，凡事采取主动。
女人全不懂审美，只把自己做标准。
据说，希望的事，迟早会实现，但实现的希望，总是变了味的。
羡慕的事早晚会实现，只是变了样。
一个人不想攀高就不怕下跌，也不用倾轧排挤，可以保其天真，成其自然，潜心一志完成自己能做的事。
对工作认真，对自己就感到不满。
件件都能，其实也就是一无所长。
人生在世，冤屈总归是难免的。
据说，一个人最担心的事，往往最可能实现。
“乐在其中”并不等于追求享受。这话可为知者言，不足为外人道也。
时间不是金钱，时间是生命。
一个人的出处去就，是一辈子的大事，当由自己抉择。
人间没有单纯的快乐。快乐总夹带着烦恼和忧虑。
人间也没有永远。
选择是一种特殊的本领，一眼看到全部，又从中选出最好的。
自欺不是故意，只是自知之明不足，没看透自己。
如要锻炼一个能做大事的人，必定要叫他吃苦受累，百不称心，才能养成坚忍的性格。
少年贪玩，青年迷恋爱情，壮年汲汲于成名成家，暮年自安于自欺欺人。人寿几何，顽铁能炼成的精金，能有多少？但不同程度的锻炼，必有不同程度的成绩；不同程度的纵欲放肆，必积下不同程度的顽劣。
一般人的信心，时有时无，若有若无，或是时过境迁，就淡忘了，或是有求不应，就怀疑了。这是一般人的常态。没经锻炼，信心是不会坚定的。
一辈子锻炼灵魂的人，对自己的信念，必老而弥坚。
一个人有了信仰，对人生才能有正确的价值观。
一个人经过不同程度的锻炼，就获得不同程度的修养，不同程度的效益。好比香料，捣得愈碎，磨得愈细，香得愈浓烈。这是我们从人生经验中看到的实情。
我觉得在艰难忧患中最能依恃的品质，是肯吃苦。因为艰难孕育智慧；没有经过艰难困苦，不知道人生的道路多么坎坷。有了亲身经验，才能变得聪明能干。
我的“向上之气”来自信仰，对文化的信仰，对人性的依赖。总之，有信念，就像老百姓说的：有念想。
含忍是为了自由，要求自由得要学会含忍。
运气有顺逆，人生的苦和乐经常是连带的。
失意勿灰心，得意勿忘形，因为失意未必可耻，得意未必可骄。
爱情•友情
围在城里的人想逃出来，
城外的人想冲进去。
对婚姻也罢，职业也罢，
人生的愿望大都如此。
情人间的误会，好比木柴上的根节，着了火，燃烧得分外旺。
时势造英雄，也造成了人间的姻缘。
据说，朋友的友情往往建立在相互误解的基础上。恋爱大概也是如此。
美人选丈夫是投资，股票市场上抢购“有出息”的股份。
美满的婚姻是很少的，也许竟是没有的。
感情是不能勉强的。
恋爱掩盖不住，好比纸包不住火。
一个男人深情爱恋的目光，女人会感觉到的。
单相思是很苦恼的。
喜事的床，总是男家买的。俗语说：“先嫁床，后嫁郎。”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三分之一的时光躺在床上。
婚姻还是自由的好。
智力和感情同在一个躯体之内，是一帮的，总回护自己的感情，替感情想出种种歪理。
感情一定得发泄。感情压抑多时，但一定要发泄了才罢休。
感情是很难控制的，人是很可怜的。
我由宽裕的娘家嫁到寒素的钱家做“媳妇”，从旧俗，行旧礼，一点没有“下嫁”的感觉。叩拜不过跪一下，礼节而已，和鞠躬没多大分别。如果男女双方计较这类细节，那么，趁早打听清楚彼此的家庭状况，不合适不要结婚。
爱不是盲目的，是理解，理解愈深，感情愈好。相互理解，才有自觉的相互支持。
风一辈子不能平静，和人的感情一样。
一个人行为高尚，品性伟大，能使人敬慕，而他的弱点偏得人爱。
一定要朋友才能共事，那就太难了。
人的尊卑看成就
什么错都不错，都不过是寻找过程中的曲折。
狐狸精脱了裤子也没有尾巴，要喝醉了酒才露原形呢。
我国古人说：“彼人也，予亦人也。”西方人也有类似的话，这不过是勉人努力向上，勿自暴自弃。西班牙谚云：“干什么事，成什么人。”人的尊卑，不靠地位，不由出身，只看你自己的成就。我们不妨再加上一句：“是什么料，充什么用。”假如是一个萝卜，就力求做个水多肉脆的好萝卜；假如是棵白菜，就力求做一棵糍糍实实的包心好白菜。萝卜白菜是家常食用的菜蔬，不求做庙堂上供设的珍果。我乡童谣有“三月三，荠菜开花赛牡丹”的话。荠菜花怎赛得牡丹花呢！
获得人间智慧必须身经目击吗？身经目击必定获得智慧吗？人生几何！凭一己的经历，沾沾自以为独具冷眼，阅尽人间，安知不招人暗笑。
听人说话，最好效陶渊明读书，不求甚解。若要细加注释，未免琐细。不过，不求甚解，总该懂得大意。
假如一个人背后太热心的称赞一个无足称赞的人，可能是最精巧的谄媚，准备拐几个弯再送达那位被赞的人，比面谀更入耳洽心；也可能是上文那位教士训儿子对付冤家的好办法——过火的称赞，能激起人家反感；也可能是借吹捧这人，来贬低那人。
忧患孕育智慧。
我们读书，总是从一本书的最高境界来欣赏和品评。我们使用绳子，总是从最薄弱的一段来断定绳子的质量。坐冷板凳的书呆子，待人不妨像读书般读。
中华古国向来崇尚和气，“致中和”，从和谐中求“止于至善”。
理想应该是崇高的，难于实现而令人企慕的，才值得悬为理想。如果理想本身就令人不满，就够不上理想了。
过失是谁都难免的。知过愿改，就算是知好歹的。
创作的奥秘
作者需自己先哭，才能叫人哭。所以作者自己没有感动，就不能动人。最动人的情景是作者含着泪写的；可笑的情景是作者笑着写的。
真正的天才，心肠往往也仁厚。作者要有这种心肠，才写得出有义气的友谊，动人的情爱，慷慨的气量，真诚的感激，温厚的同情，坦白的胸怀；才能使读者下泪，使他激动，使他心上充溢着悲的、喜的、友爱的感情。
中国古代的小说和戏剧，写才子佳人的恋爱往往是速成的。戏剧拘于体裁，男女主角的恋爱不仅速成，竟是现成。
速成或现成的恋爱，作者总解释为“天缘”、“奇缘”、“夙缘”或“五百年风流业冤”。这等情节，古希腊小说里也早有描写。
俗语“好事多磨”，在艺术的创作里，往往“多磨”才能“好”。因为深刻而真挚的思想情感，原来不易表达。现成的方式，不能把作者独自经验到生活感受表达得尽致，表达得妥帖。创作过程中遇到阻碍和约束，正可以逼使作者去搜索、去建造一个适合于自己的方式；而在搜索、建造的同时，他也锤炼了所要表达的内容，使合乎他自建的形式。这样他就把自己最深刻、最真挚的思想情感很完美地表达出来，成为伟大的艺术品。
杨绛生平简介
1911年7月17日，出生于北京。
1923年，随父母迁苏州。
1928年，就读苏州东吴大学。
1932年，到清华大学借读，并认识钱锺书。
1935年，与钱锺书结婚，同年夏季与钱锺书同赴英国、法国留学。
1981年，杨绛与钱锺书、钱瑷在三里河家中。
1938年，随钱锺书带着一岁女儿钱瑗回国，历任上海震旦女子文理学院外语系教授、清华大学西语系教授。
1943、1944年，剧本《称心如意》、《弄假成真》、《游戏人间》等相继在上海公演。
1953年，任北京大学文学研究所、中国科学院文学研究所、中国社会科学院外国文学研究所研究员。
1956年，出版中译本《吉尔•布拉斯》。
1965年1月，中译本《堂吉诃德》第一部翻译完毕。
1978年，出版中译本《堂吉诃德》。
1981年，出版散文集《干校六记》。
1985年，英语译本散文集《隐身衣》出版。
1986年，出版散文《回忆我的父亲》《回忆我的姑母》《记钱锺书与〈围城〉》。
1992年2月，法译本《洗澡》《乌云的金边》在巴黎出版。
1997年3月4日，女儿钱瑗因病去世。
1998年12月19日，丈夫钱锺书病逝。
2003年，出版散文集《我们仨》。
2007年，出版散文集《走到人生边上》。
2014年，出版《杨绛文集》（九卷）。
2016年5月25日凌晨，杨绛在北京协和医院病逝，享年105岁。
来源：惠州日报、惠州头条
江东君 祁大忠 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