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_马伯庸(专栏作家,江湖人称“马亲王”)
“纸上谈兵”,是一个妇孺皆知的成语典故。这个成语流传非常广泛,但如果仔细想想,它却存在一个致命的矛盾。
赵括活跃于公元前二世纪的战国时代。而纸这种东西最早出现,是在西汉初年,就算赵括再夸夸其谈,也只可能是简上谈兵、帛上谈兵。那么纸上谈兵这句成语,到底什么时候冒出来的?又是怎么和赵括发生联系的呢?
关于赵括最详细的记载,是《史记》中的《廉颇蔺相如列传》,里面没有提及任何纸、简或者谈兵的字眼。此后历朝历代的人对赵括的评价,主要体现在两个修辞元素上。
一是“读书”。比如蔺相如对赵括如此评价:“括徒能读其父书传,不知合变也。” 勉强算是最接近“纸上谈兵”意象,但载体不是纸,而是书。
一是“谈兵”。徐梦莘在《三朝北盟会编》提及种师道时,称赞其是“持重名将”“不以口击贼者”,马上后面接了一句“昔赵括论兵,其父奢不能难,而奢谓括必败”。把“空口”和赵括建立起了联系。
但这些修辞,始终跟纸没什么关系。
让我们回过头来,看看所谓“纸上谈兵”又是怎么回事。
“纸上谈兵”,是把“不切实际”的抽象意义具象化到“纸上”。北宋晁说之有一首《悲秋》:“自笑一生成底事,元常笔秃却谈兵。”诗中虽然没提到纸,却用了“笔秃”来和“谈兵”做对比。在晁说之这两句诗里,已经隐隐约约地完成了“纸上谈兵”的结构设计。
要到南宋,《朱子语类》里曾有教诲:“专做时文底人,他说底都是圣贤说话。且如说廉,他且会说得好;说义,他也会说得好。待他身做处,只自不廉,只自不义,缘他将许多话只是就纸上说。”朱熹把这种说一套做一套的行为,称之为“纸上说”。同一时代的吕祖谦,也有类似的说法:“论者讲论之谓,若不讲论,只是纸上说。”
虽然吕祖谦说的和朱熹是两个事,但两人不约而同地使用了“纸上说”,使其明确具备了光说不练、不切实际的贬义。
元末明初有一位大儒叫做刘如孙。在他的《湘南杂咏》里曾写过这么两句:“鄂垣仅有湘南地,朝野犹夸纸上兵。”“纸上兵”第一次出现在中文之中。
刘如孙开了这个先河之后,有明一代,“纸上兵”的用法频频可见,在这一时期,还衍生出一个变化:“书生谈兵”。黄克缵的《数马集》说:“书生谈兵,不过纸上空言。”清代这种用法就更多了,如华长卿有诗:“挟策休谈纸上兵,鬓眉豪气尚纵横”。等等。
谁先把“纸上兵”变成“纸上谈兵”,已不可考,但大抵在雍乾之间。目前能看到的“纸上谈兵”最早记录,都在这一时代,比如乾隆亦有御批:“观其摺奏情词。不过纸上谈兵。其于实在机宜。未必有当。”《红楼梦》七十二回:……黛玉湘云二人说:“可见我们天天是舍近而求远.现有这样诗仙在此,却天天去纸上谈兵。”可见这句话在雍乾之间已成为习语,从皇上到文人都用得不亦乐乎。
“纸上谈兵”和“赵括谈兵”,各自有各自的发展路径。两者虽然略有渊源,但始终并行不交。它们之间,只有一个“书生谈兵”的用法,勉强可以作为联系交集。
“纸上谈兵”和“赵括谈兵”的第一次正式见面,差不多要到晚清那会儿。朱云锦的《豫乘识小录序》:“……则尤为印板兵法。无异赵括之读父书。”
所谓“印板兵法”,其实是纸上谈兵的另一种表达,朱云锦让两者发生碰撞,赵括纸上谈兵,已隐隐要现出身形来。
同一时代的沈葆桢,也加了一把火:“以武乡侯之谨慎图功,尚因轻信马谡而至街亭之失;他若赵括能读父书而陷长平。昭远自比诸葛而失金蜀,殷浩人称奇士竟至一败涂地,房琯自夸车战不过纸上谈兵。”
沈葆桢把赵括、马谡、殷浩、房琯四个归为一类,认为他们都是夸夸其谈实战无能之辈,将其统称为“纸上谈兵”。这就几乎是在赵括和纸上谈兵之间画上等号了。
从此之后,“赵括”慢慢地和“纸上谈兵”相互融合,最终形成固定搭配,广为人知。究其本源,可以说是“赵括谈兵”和“纸上空谈”两组不同语意在晚清交会的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