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为心声。每篇文章的背后都蕴含着作者的感情,无形之中反映出了作者的思想主张。《红楼梦》里贾宝玉、贾环、贾兰三个常常同台竞技,可惜第七十五回中秋诗作因未完稿,而使读者抱憾;好在第七十八回姽婳词叔侄三个又作了同题作文,可以让我们从中略为比较一番。
姽婳将军即女将军林四娘,她是恒王宠姬,因为恒王好武兼好色,便令美女日习武事,其中以林四娘最为姿艺双绝,遂为众姬之首领,号称姽婳将军。后来流寇四起,恒王在战斗中为敌寇所杀,林四娘听闻为了报答先主知遇之恩,率领众姬深入贼营,为恒王报仇,无奈女流之辈又寡不敌众,全部香消玉殒了。朝廷对于林四娘的忠勇非常赞叹,称其为千古佳谈,‘风流隽逸,忠义慷慨’,特为恩旨嘉奖其忠勇。
贾政想以此为题考试一下宝玉诸人的才学,命他三人各吊一首,谁先成者赏,佳者额外加赏。 贾兰虽然年级最小,上学却最为用功,思路也非常敏捷,第一个交了卷。贾兰写道:姽婳将军林四娘,玉为肌骨铁为肠,捐躯自报恒王后,此日青州土亦香。众幕宾看了盛赞贾兰有家学渊源,贾政笑道:“稚子口角,也还难为他。”
平心而论,贾兰年级最小,能在最短的时间内做出如此工整的诗句,也的确很难得了。诗作虽然没有新鲜的立意,也没有华丽的辞藻,但还算中规中矩。如果放在现在,贾兰绝对是应试教育的最佳适应者,他很快地理解了作文的意图,确立了中心思想,即歌颂林四娘的忠勇,组织语言成就一首诗,也是很了不起的。因此贾政说他“稚子口角,也还难为他”。
文如其人,贾兰平素也是一个中规中矩的孩子,不生事,不惹事,认真上学读书。顽童闹学堂的时候,大家都趁乱大闹起来,只有贾兰竭力劝阻,没有参与到群战之中。说明了贾兰性格里的本分和安静。这和他寡母孤儿的生存环境,以及以贞静著称的母亲李纨的教育方式也有关系。贾兰的诗作无论遣词立意,都说不上出彩,但也没有大错。正如贾兰的人生,平平淡淡也稳稳当当走上了仕途。
贾环看见贾兰做出来了,生恐落后也就有了。简单的一句话写出了贾环不甘人后、争强好胜的性格。王熙凤形容过贾环“慌脚鸡”似的,“燎了毛的小冻猫子,只等着热灶让他钻去吧”。言下之意贾环的不成熟,不稳当,做事毛躁、急躁,可谓十分到位了。从贾环作诗这一点也可以看出贾环性格急躁,而且总是争强好胜,小气而嫉妒心强,总希望压人一头,得到别人的注意,只可惜实力不够啊。
贾环的诗作是这样的:红粉不知愁,将军意未休。掩啼离绣幕,抱恨出青州。自谓酬王德,讵能复寇仇。谁题忠义墓,千古独风流。众人道:“更佳。倒是大几岁年纪,立意又自不同。”贾政道:“还不甚大错,终不肯切“。众幕僚虽是溢美之词,但大家也都是有文化的,号称清客,无论表扬还是批评还是要切中厉害,不能胡乱说的。因此大家便赞叹贾环的立意不同。事实也的确如此。我认为贾环的诗眼在于这两句”自谓酬王德,讵能复寇仇 “,也就是说林四娘们自以为是为了报答恒王的恩德,但几个女流之辈又怎能真的实现复仇大计呢?
应该说,贾环的思想还是很理智,很清醒的。做事情光凭热情没有实力是不成的,这几个女孩子不过是飞蛾扑火,成全一片美名罢了。 因此贾政说还不甚大错。贾环的立意有高过贾兰的地方,但是言辞很敷衍也很贫乏,也不过堆砌了“风流”“忠义”的辞藻。因此贾政说他不肯切。
在这一回开始对三个人的才学有这样一番评论,很有趣:(贾环叔侄)两个虽能诗,较腹中之虚实虽也去宝玉不远,但第一件他两个终是别路,若论举业一道,似高过宝玉,若论杂学,则远不能及;第二件他二人才思滞钝,不及宝玉空灵娟逸,每作诗亦如八股之法,未免拘板庸涩。也就是说贾兰、贾环都是亦步亦趋,按照当时的价值标准和读书规范来学习的。因此在学问量上来说,三个人一同读书,也相距不远。但是杂学旁收却远不及贾宝玉,思维敏捷伶俐就更不如宝玉了。这从贾兰、贾环诗作用词贫乏、呆板,没有生气也完全可以看得出来。
林黛玉和薛宝钗都是作诗的高手,她们有过很精辟的见解:作诗命意最为要紧,要善翻古人之意,也就是说不要拘泥呆板,要别出心裁。从贾宝玉的诗作,完全可以看出宝玉的《姽婳词》是最为动心恳切的。不但立意超拔,而且用词华美铺排。因此宝玉写一句,大家赞一句,无疑与贾环、贾兰完全不在一个等级上。
宝玉的姽婳词太长了,就不再抄录了,主要讨论一下宝玉的思想。贾宝玉从小就认为天地钟灵毓秀独钟情于女儿,须眉男子反不如彼裙钗。男人是泥做的骨肉,而女人是水做的骨肉,看了便觉清爽等等。因此,在宝玉看来,林四娘的品格行为远远超过了那些须眉浊物的男子——“ 何事文武立朝纲,不及闺中林四娘!我为四娘长太息,歌成馀意尚傍徨。”朝廷旌表林四娘也因为其忠义可嘉,可以作为一个宣传样本,来提倡忠义。过去儒家理想为治国之本,三纲五常,要求臣下对王上的绝对忠诚,君要臣死,臣不敢不死,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绝对的忠诚绝对的服从。林四娘的事迹无疑为这种体制做了极好的样本。为了忠君报主,慷慨赴死。这样的忠义怎能不大书特书?
贾宝玉的命意却并不完全在忠义上,而是歌颂女子的至情至性。并且直言到那些满堂朱紫枉立朝纲,其勇气见识还不如一个女子林四娘!宝玉对林四娘极为赞叹,用了与群臣对比的方法:“王帅天兵思剿灭,一战再战不成功”,“纷纷将士只保身,青州眼见皆灰尘”,“天子惊慌恨失守,此时文武皆垂首”,在宝玉的笔下无论是恒王,还是天子还是众臣统统成了酒囊饭袋,恒王一战再战不成功,众将士只知道自保,天子惊慌,文武垂首,.......这是怎样的令人失望的一个朝廷啊!而在这些了无生趣的男人们中间,林四娘宛若一颗明星灿烂升空,就像一朵牡丹夺目绽放,令这些男人统统黯然失色,不及闺中林四娘。
这样一比较,贾宝玉的文采斐然,辞藻华丽,的确非贾环叔侄可比,但是宝玉并不是堆砌辞藻,而是情真意切,正是他从心里一直认为闺阁中历历有人,所以才有如此华美又动情的歌咏。而应试教育者贾兰是无论如何不敢有新的命意的,他做的是体会出题者的意图,围绕着这个中心来做文章。贾环已经逐渐长大有了自己的思想,但他的思想是当时世界的正统思想,将女子看做附属品的思想,因此他绝不会离经叛道真心地歌颂女子,而仅仅在于表彰林四娘的忠义的精神,对于林四娘的能力是十分怀疑的,女子能领兵杀敌?别闹了,怎么可能!
这就是贾宝玉、贾环、贾兰截然不同的思想,和对于同一件事的泾渭分明的态度。其实通过姽婳词的分析,我们不难看出三染人的思想轨迹存在着怎样的差异,这也会直接导致他们日后的不同的人生道路,宝玉是离经叛道的,贾兰是循规蹈矩的,至于贾环的人生则会更复杂,更具有多样性,我们留待后文再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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