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每每在红绿交通灯前慨叹:只劝大家忍让,我们哪能自由自在地驾驶?就算有了交通灯制度,如果大家不遵守法规而讲忍让,依然会阻塞交通。我们虽然难有十全十美的法规,但却可以利用它把忍让大量减低。我觉得:自由、忍让、民主的法治三者的关系,也可作如是观!
1.胡适引述某史学大师的话:“我年纪越大,越感觉到容忍比自由更重要。”胡先生再三强调自己也有同样的感想。他越想越觉得这话是一句不可磨灭的格言,甚至认为容忍是一切自由的根本:没有容忍,就没有自由①。
评析:自由是我们的目的。如果真的象胡先生所说:“没有容忍就没有自由”,则容忍就是我们要达到自由的手段。试问哪有手段比目的更重要之理?例如:没有药吃就不会痊愈。但是,哪有吃药比痊愈更重要之理。如果我们把“容忍”看做一项德目,具有内在的或绝对的价值(综观胡先生全文,似没有此意),则不只“自由”是目的,“容忍”也是目的。纵使这样,以我国数千年来重容忍而轻自由的历史来说,我们也难于接受“容忍比自由更重要”的观点。在民主的地区,人民的自由是靠民主的法治来保障的。在非民主地区,只有人治或非民主的法治,人民的自由全无保障,需要靠权势者的容忍和恩赐。(要注意:“领导者”、“统治者”和“权势者”须严格区分,不可混为一谈)。这时如果人民还要讲容忍,则往往会鼓励权势者更加横暴,反而招至更多的不自由、不民主。所以,与其说容忍是自由的根本,不如说民主的法治是自由之根本。而民主的法治是争取得来的而不是容忍得来的。胡先生在前后两篇文章中大谈容忍而绝口不提民主法治,这不是开倒车吗?这些话竟然会出自一位“自由民主”大师之口,真令人惊讶。
2.胡先生自述他十七岁的时候已是一个无鬼无神论者,发出消除迷信疑众与惑世诬民的理论,要实行《王制》(《礼记》的一篇)的“假於鬼神时日卜筮以疑众,杀!”的一条经典来“杀”《西游记》、《封神榜》的作者。他自觉这就是他五十年前幼稚而又狂妄的不容忍的态度,自承他的那时完全没有想到《王制》那一条经典的历史意义,完全没有懂得这一条经典可以用来禁止摧残宗教信仰的自由。
评析:《西游记》与《封神榜》是文学创作,大概不是要用来惑世诬民或迷信疑众吧?如果我们把这一条经典中过于严厉的“杀”减轻为“禁制”、“驳斥”等,则是对的。至于决定哪些是迷信疑众的言论,则最须要诉诸理性的判断。再者,最重要的就是,少年时代的胡先生,他的不容忍,只是限于言论上的,别人大可以反驳的讨论,哪能真的“杀人”!
3.胡先生认为世界上绝大多数人是信神的,居然能容忍他发表无神论的思想,从没有人因此用石头掷他,把他关在监狱里,或把他捆在柴堆上用火烧死。他居然在这个世界上享受了四十多年的容忍与自由。所以他自己总觉得也应该用容忍的态度来报答社会对他的容忍。即是之故,他自己虽不信神,但也能诚心地谅解一切信神的人,也能诚心的容忍并且敬重一切信仰有神的宗教。
评析:如果胡先生早三四百年出生在欧洲,可能会遭受伽利略式的命运。没有前人积极去提倡,没有前人冒死去争取,今天的宗教信仰自由绝不会实现;没有民主制度的保障,今天这种自由绝不能维持于不堕。今天胡先生不被掷石,不被关在监狱,和不被烧死,与其说是信神者的容忍和施恩,毋宁说是受到民主法治的思想、风气和制度的荫庇和保障。所以,与其感激信神者,毋宁感激历史上抛头颅、洒热血争取自由的斗士!至於是否一切信仰有神的宗教都值得敬重,那要看它们对社会的利害而定,不应像胡先生那样:“一竹篙打尽一船人”!
4.殷海光读了胡先生的文章后,批评说:“自古至今,容忍总是老百姓,被容忍总是统治者。所以我们依据经验事实,认为胡先生要提倡容忍的话,还得多多向权势者说法,不要来向我们这班拿笔杆的穷书生说容忍,我们已是容忍惯了。”②(黄按:我们重提分辨“领导者”、“统治者”和“权势者”的重要性!)
胡先生仔细想过殷先生这番话之后,提问说:“究竟谁是有权有势的人?有政权有兵力的人还是我们这班拿笔杆的人?胡先生认为:“拿笔杆的人和有政权有兵力的人同是有权势的人;拿笔杆的人可以用文章赢取社会上一部份人的好感、同情,和支持,从而形成一种可怕的危险力量。”他又指出:“拿笔杆的人因为有此力量,才会受到不合理的压迫、甚至‘围剿’。”他的结论是“拿笔杆者是有权势的人,而且也必须有容忍的态度。”
评析:胡适先生在这里轻轻地把“权势”和“影响力”混为一谈,不知是出於一时糊涂还是用心良苦,以致发出这样的谬论。我们认为“权势者”是指那些能够抓人坐牢和操生杀予夺之权的人;拿笔杆的人只能靠文字来说服和影响别人,绝没有能力去抓人坐牢或置人于死地。二者有天渊之别!所以我们应该说:有政权有兵力的人有权势,而拿笔杆的人则只有影响力。况且,在民主的社会里,容许言论自由。言论公正者,可会有多人信服;而言论乖谬者,可会被人唾弃,二者皆与权势无关,而看个人立论的根据是否充分,态度是否诚恳,背境是否清白,为人是否公平正直?我们总不能说这样会形成一种可怕和危险的力量,充其量只是权势者才感到危险和可怕。我们的社会,为什么不“以文比文”而要“以武比文”?真金不怕火炼!在不民主的社会中,只有替权势者说话的人才准发表言论,全无是非黑白可言。只有这种言论所形成的力量,才是可怕和危险的。又何况,有权势者一不容忍,往往能扼杀自由民主,甚至可置人于死地。但拿笔杆者不容忍,至多只是影响一些缺乏批判能力的人,而且常会受到别人的批判与反驳。执巨棒的权势者之不容忍,和执笔杆者的书牛之不容忍,二者所产生的后果有云泥之别,怎可能相提并论,一视同仁!
5.胡先生举出而且只举出了两个容忍的例子:例一、约翰·喀尔文等人起来革新宗教,原是出于不满意罗马旧教的种种不容忍,种种不自由。但是当喀尔文掌握了宗教大权之后,又渐渐地走上了不容忍别人批评的路上去了,居然把一个敢独立思考、敢批评喀文尔的教条的学者塞维图斯活活的烧死。例二、在政治思想上、在社会问题的讨论上,不容忍也是常见的。陈独秀曾经这样说:“以白话文为正宗之说,其是非甚明,必不容反对者有讨论之余地;必以吾辈所主张者为绝对之是,而不容他人之匡正也……。”
评析:胡先生举出的,竟然都是“自打嘴巴”的例子!从例一看,不容忍的还不是权势者?我们还不是应该多向他们说容忍?这还不是证明“掌握大权”之后,才会走上不容忍的“杀人”之路,扼杀了言论自由?从例二看,拿笔杆者不容忍,如果背后没有权势支撑,哪能扼杀言论自由?单纯在文字上表示不容忍,哪能阻止别人的反批评?
6.胡先生说,他要说的,就是这两句话:“第一、有权有势的人当中,也包括拿笔杆的穷书生。第二、因为我们也是有权有势的人,我们绝不可滥用我们的权力,我们的权力要用得恰当。他还引用毛子水所主张的:要使说话有力量,当使说话顺耳,当使说出的话让人家听得进去,不但要使第三者觉得我们的活正直公平,并且要使受批评的人听到亦觉得心服。胡先生又引用毛子水的话:《礼记》上有两句话说,“情欲信,辞欲巧。”意即内心要诚实,但是说话也要巧。从前有人因为孔子看不起“巧言令色”,要把这个“巧”字改为“考”字(意即确实可考),其实原有的“巧”字意思很好,不必改。胡先生对毛先生的主张甚表赞同。
评析:胡先生不去劝权势者学习自由民主之道,请他们多点修养,习惯听些不顺耳的说话,反而去劝拿笔杆的人学习臣子向皇帝说话的那一老套,这又是一种开倒车的论调。让我引述雷震一些话作为比较来作结尾:“这几年来,由于政治风气败坏,而国事日益危急,我们的心情,特别感到焦虑与沉重。因此,我们执笔论政的时候,有时不免过于坦白率直。因为过于坦白率直,对于被批评的人,难不犯‘直而无礼’之失。另一方面,越是官僚社会,越会舞文弄墨,说起话来吞吞吐吐,下起笔来转弯抹角,一味揣摩意旨,只知趋吉避凶,专门写些模棱两可,不着边际的文章。谁也不会得罪,谁也不得要领。……我们明知政府有了错误,因为有所顾忌而不批评,我们是犯了见义不为的过失。我们说话务求坦白率直,决不指桑骂槐,也不绕圈子。既不转弯抹角,也不旁敲侧击。坦白率直的说话,才是达到民主政治的要件。须知绕圈子讲话,说话的人既煞费心机,而听话的人又须摸索玩味,倒不如单刀直入,一针见血,孰是孰非,大家一目了然。……中国人过去对皇帝上书,先要说上一大套恭维奉承的话,然后归到本题,说出他自己的诤言谏语。在民主政治的时代,实在不应该再用这太陈旧、太落伍的一套。我们的态度,就是实实在在,明明朗朗,不必花言巧语,不可口是心非。我们确实相信:民主政治之建立,乃至真正舆论之建立,需要大家拿出坦白真诚的态度,然才能达成。”
后语:胡适和殷海光是两位享有国际盛誉的“民主自由”大师。于50年代末,他们论争民主自由问题,当即引发了雷震、毛予水等学者为文热烈反应③。当时我们“殷海光派”看到胡适这样“开倒车”的论调,大为不满;但是也有另些“赞成派”,毕竟胡适很具影响力,而我国传统是习惯盲从和信权威的。事隔数年,我为文批评胡适先生的观点而支持我的老师殷海光先生的思想④,一时赢得不少好评和殷老师的欣赏。遗憾的是,这时胡适先生已经逝世,无法再听到宝贵的“自辩”,唯有让他的支持者作答了。
民主自由问题一直是人们十分关注的重大社会问题。多年以来,许多大陆学者着文研讨这一问题,发表了不少真知灼见。近年来,我也在大陆多个着名杂志和刊物发表了十多篇有关这个问题的文章,希望能引发论者的讨论,使这一问题的研究得到深化。今天重读我这篇批评胡适先生的文章,觉得它虽然在某些具体问题上需要说明与补充,但其基本论点仍是当今人们关注与讨论的重要热点问题,仍有引发人们思考与讨论的价值。为此,借本杂志一席之地重新刊出,以期得到更多人的了解与讨论。我本人也很愿意在这个研讨中进一步系统阐释自己的“民主自由”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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