值300多万的一方印
2017年西泠秋拍,上拍了一方吴昌硕大师的篆刻作品,印材是青田石,如下图:
(海日楼的印石)
印文是“海日廔”,如图:
(海日廔的印面)
这方印上拍的起拍价是70万,最终以322万成交。我们知道,青田石不是什么昂贵的石料,但这方印为什么能拍出这样的高价呢?
理由当然不少,主要是原因除了吴昌硕大师海内闻名,他的印有巨大的收藏价值和升值空间外,进一层的原因,自然是这方印本身就蕴含了大量的人文价值。
“海日廔”的来历
“海日廔”这方印的印主是沈曾植。沈曾植是何许人也?
沈曾植(1850—1922),字子培,号巽斋,别号乙盫,晚号寐叟,又称巽斋老人、东轩居士、李乡农、城西睡庵老人、东轩支离叟等。他是浙江嘉兴人,一生工诗文,善书法,尤精草书。又兼学贯中西,被称为“中国大儒”,王国维称他的成就足可与清代著名学者顾亭林等人相俦,更赞他“深度超过龚自珍、魏源”,“精处胜过戴震、钱大昕”,称他为“学术所寄”、“邦家之光”。我们看这一系列人名,哪一位不是当世大家,足见沈曾植在学问界和书法界的地位。
(沈曾植像)
1913年,也就是民国二年秋天的一天,上海麦根路,沈曾植寓所。
已经罢官闲居,对外宣称腿脚不便、数月不曾下楼的沈曾植,此时正与朋友们依栏眺望,远处上海滩的郊外,正当秋风瑟瑟,落叶纷披,一派秋凉肃杀气象。
不知何故,已经64岁的沈曾植突然想起了唐代诗人王湾《次北固山下》一诗中的句子:“海日生残夜,江春入旧年”。
(海日生残夜,江春入旧年)
王湾的这两句诗所讲的是北方人初到江南所见的景物和诗人自己的一腔愁闷,沈曾植望着眼前的江南秋景,他心中一动,决定给自己新建的滨海寓楼起个名字,就叫“海日楼”。(当然,他想起的也可能是李白的《梦游天姥吟留别》,因为里边的“半壁见海日,空中闻天鸡”,这一句诗也有“海日”两字,但这一首诗的气息跟他此时的心情是不相符的)。
他这位仕途并不得意的洋务派,此时选择住在上海,是有想法的,因为相比国内的其他地方,这儿政治环境较为安全(其他地方都在打仗),甚至他还念着在这里可以重新集结力量,恢复他理想的政统与文统。更何况上海滩,还汇聚了当时书画界一流人物,沈尹默、陆俨少、来楚生……当然,还有他的浙江同乡吴昌硕。
这才有了后来的这方名印:
(海日楼印及边款)
这方印的边款里写道:己未秋为寐叟刻于海上,老缶年七十六。
(晚年的吴昌硕)
显然,这方印刻于1919年,就是“五四”运动那一年,此时新民主主义运动风起云涌,时光不会倒流,沈曾植这一年也已七十岁了。海日楼的壮阔终于成了他无法个企及的梦想,此时他选择让吴昌硕刻这一方印,留下的只有他对自己梦想的怀念罢了。
“海日廔”的精彩
这是一方三字印。三字印一般的章法是其中两字一列,另一字单独一列,“海日楼”这样雄阔的印文内容,又加上印面足够大,配以吴昌硕特有的雄厚朴拙的“石鼓文”书风,传递出来的气息一定是壮阔、激昂、奔放,是雄浑、磅礴、浩瀚……所以,他需要笔画足够粗,而“海”、“日”两字字形方正(“日”字稍扁,但仍足够宽),要保证这样的气息,“海”、“日”两字所占的横向空间就不能逼仄狭小,它们必然占据较宽大的地盘,吴大师安排它们在宽度上占了一半的印面的宽度,两字之中,海字又略占了日字的空间,略放大了些,如图:
(“海”、“日”两字的占位)
那么,问题来了,“楼”字不好安排,因为“楼”字的左右结构,并且“楼”字的“木”部,又有三个纵向的长线条,这就需要足够的宽度,如图:
(“楼”字木部的三根纵向线条)
依照楼字小篆的写法,右边木部要占据整个字五分之二的宽度位置,如此一来,整方印的印面宽度就不够了(或者“娄”字就太委屈了)。怎么办?
吴大师的做法是,用“廔”代替了“楼”,“楼”字这样处理,是这方印的最核心精彩处。
(化解“楼”字的宽度)
由此一来,“廔”字的横势转化成了纵势,正好符合一字占一列的狭长空间要求,只用向左略微收窄就解决了字形拥挤的问题,同时“海、日”两字也略略放宽,“日”字上提并且笔画稍微加粗,目的是增加字的厚重(上面说了,需要雄厚的气息),同时也减少压扁后带来的字形缩小感,同时还留出“日”字下面的空间,这个空间使“廔”字的最后一笔有了舒展的余地,并与右上“海”字最后一曲笔的含蓄收敛形成风格对比,一放一收,同样的笔画,在两个位置做了不同的处理,雷同的问题也解决了。
(两个相同笔画的不同处理)
另外,由于“海”、“日”两字上提,“廔”字末笔又横在印的下方,如波涛翻滚的海面,全印也形成了“海上日出”的意象。
下部留空明显用于透气,有了这几个空,全印显得疏朗宽阔:你看,吴大师又在“海”字的水部上方留出小块的空间,整方印章的疏密配置基本以三角形稳定配置,精妙安稳,也因为这样的留红分布得当,才能呈现出足够稳健开阔的气象!
(留红的呼应与分布)
还要注意,这方印,不管是“廔”字长脚的延伸,还是“海”字的短脚收缩,包括其他大部分笔画,都充分体现了吴昌硕特有的书法韵味。所以,这方印也是典型的“印从书出”作品。
总之,汇总起来说,一个“廔”字盘活了整方印!
“廔”为什么可以代替“楼”?
廔,也读lóu。《说文解字》释为:“廔,屋丽廔也。从广,娄声。一曰种也。”徐锴的《说文系传》:“窗疏之属,丽廔犹玲珑也。漏明之象。”段玉裁《说文解字注》称:“种,之用切,谓以廔贮谷,播种于地也……《广韵》‘耧,种具也。’即廔字。”这是个形声字,本义有两个:其一,“廲(lí)廔”组成专用词,指房屋窗牖通明貌(或者指雕饰美丽明亮的窗户)。
(廲廔)
其二,耧,农具,样子如图:
(耧)
此外,廔也指“窗”,又指“屋脊”,古文又通“楼”。如此一来,“楼”字被吴大师篆作“廔”就完全说得通了。
思考与结论
如果不是吴昌硕大师对《说文解字》及文字学的精熟,那么他在处理这方印时,就无法解决“楼”字纵向线条太密的核心问题,那么这方印的全部问题就都无法解决。
但问题是,读了这方印,“楼”字我们就学会了怎么处理,其他字呢?它们还都藏在《说文解字》里,藏在种种文字学典籍里,因此,我们可以得出一个很浅显但却很重要的结论:要想真的把篆刻学好,熟悉《说文解字》是基础中的基础。
(【布丁读印】之58,部分图片引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