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讲一个春秋战国时期的故事。齐国发生了政变,齐湣王呆不下去,四处流亡。夷维子这个笨蛋,帮他赶着马车一块游走。急急如丧家之犬,匆匆若漏网之鱼,落魄得不得了。就是这样的地步,夷维子这个混蛋,还要替主子摆谱。
他们投奔鲁国,快到城门口了,鲁国派人出来迎接。夷维子就对鲁国人说:“俺们来啦,你们打算怎么个款待法?”鲁国人说:“俺们准备了十头牛,犒赏你们哥几个,怎么样,够意思了吧?”夷维子这个挨千刀的说:“十头牛就成啦?这么点物件够干啥的!你知道么,俺们大王可是天子。俺们大王到你这里来,就是天子巡查游猎来了。你们国君得麻溜的把祖庙寝宫啥的都让出来,叫俺们住进去。另外,你们还得准备衣服啦、乐器啦,化好妆,敲锣打鼓在宫殿外头伺候着俺们大王吃饭。俺们大王吃晚饭,你们就推到一边听后下一步吩咐和调遣。这样才行,听见没有?”鲁国人听了,心里日娘老子一通骂,不但不照办,连牛也不给了,关上城门,坚决不让齐湣王夷维子进来,你们爱去哪就去哪儿,老子们这里恕不接待。
齐湣王、夷维子没法子,又往前跑,路过邹国。正赶上邹国国君死了,齐湣王想去磕个头烧个纸哭两声啥的,胡弄口饭吃。夷维子这个家伙就又出场了,先跑去跟邹国人说:“俺们天子要给你们邹王吊丧。”邹国人一听,那就来吧,多几个人哭丧,场面好看一些呢。夷维子接着说:“天子吊丧你们不知道咋回事吧?那可跟小老百姓吊个孝不一样。你们做主人的,得扛着棺材,站在庭院南侧,面朝北方站好,之后俺们天子再升堂,面南背北行礼。”邹国人一听,这哪来的大爷呀?合着你们这是来吊丧哩,还是让俺们朝拜呢?就说:“我靠!你他妈的这是想啥哩么!俺们宁愿集体抹脖子,也不会这么干。”结果齐湣王夷维子也不敢进邹城啦,饭也没吃上。
也不知道这夷维子摆谱是齐湣王的授意,还是他阁下白痴加二百五,总之,摊上这么一个低能儿做部下,不但误事,有时候连命都得葬送到他阁下的手里。当年晏子的那位马车夫太过神气,还好他阁下有一个通情达理的贤内助,及时告诫、及时劝勉;可是齐愍王手下的这个夷维子,则十足是个白痴加标准的二百五了。如今某些领导秘书随从啥的,也有夷维子嘴脸形状者,四处摆谱,一张老脸张得比马桶还大。如果只在自个单位长脸倒也罢了,跑到外头还要充胖子装逼,领导同志您可要注意了,因为他这是憋足劲儿想害你哩!
所以古人说“宰相门前七品官”,意思是领导身边的人能量无限,一言可兴邦、一言可废人。所以一定要自尊自爱,切不可长势其人。这领导身边的人,未必只是管家书童,甚至可能是各类门客,包括厨子、戏子等,只要他能够得上和领导说话。
比如说《儒林外史》里面的鲍文卿,他就是个戏班的头儿,然而他在崔按察门下讨生活,相处得久了,崔按察看公文的时候,也不避讳他——当然也许鲍文卿他从小学戏,不认识字,所以不必避讳。恰赶上安东县知县向鼎,被同僚写举报信给崔按察要参。假使崔按察看了公文,批了同意,鲍文卿也就没有作用。然而,崔按察有个不好的习惯,看公文定要念出声来,就被鲍文卿在跟前听见了。鲍文卿听见这个消息,大了胆子,向崔按察跪下说:“方才小的看见大老爷要参处的这位是安东县向老爷,这位老爷小的也不曾认得,但自从七八岁学戏,在师父手里就念的是他做的曲子。这老爷是个大才子、大名士,如今二十多年了,才做得一个知县,好不可怜!如今又要因这事参处了。况他这件事也还是敬重斯文的意思,不知可以求得大老爷免了他的参处罢?”崔按察听了这话,也就同意,说道:“不想你这一个人倒有爱惜才人的念头。你倒有这个意思,难道我倒不肯?”就吩咐书房小厮去向幕宾说:“这安东县不要参了。”
然而,恰恰是因为这能量无限,所以领导身边的人更要谨言慎行,尽可能做到客观公正,绝不能以己之好恶,擅自进言,影响领导的决策;更不可利用领导的影响,私下里包揽词讼,收受贿赂。
还是拿鲍文卿为例,他因片言救了安东县向鼎,后来就和这向鼎相交甚好。后来向太爷连连进步,升做安庆府知府,请鲍文卿来住。鲍文卿搭船前往安庆,路遇两个安庆府里的书办,听说鲍文卿和向知府好,一路就奉承,晚上候别的客人睡着了,悄悄向鲍文卿说:“有一件事,只求大爷批一个‘准’字,就可以送你二百两银子。又有一件事,县里详上来,只求太爷驳下去,这件事竟可以送三百两。你鲍大爷在我们大老爷眼前恳个情罢!”鲍文卿道:“不瞒二位老爹说,我是个老戏子,乃下贱之人,蒙太老爷抬举,叫到衙门里来,我是何等之人,敢在太老爷跟前说情?”那两个书办道:“鲍太爷,你疑惑我这话是说谎么?只要你肯说这情,上岸先兑五百两银子与你。”鲍文卿笑道:“我若是欢喜银子,当年在安东县曾赏过我五百两银子,我不敢受。自己知道是个穷命,须是骨头里挣出来的钱才做得肉,我怎肯瞒着太老爷拿这项钱?况且他若有理,断不肯拿出几百两银子来寻情。若是准了这一边的情,就要叫那边受屈,岂不丧了阴德?依我的意思,不但我不敢管,连二位老爹也不必管他。自古道,‘公门里好修行’,你们伏侍太老爷,凡事不可坏了太老爷清名,也要各人保着自己的身家性命。”鲍文卿这几句话,说得堂堂正正、掷地有声,那两个书办听了,毛骨悚然,一场没趣,扯了一个淡,罢了。
不但不能随意进言,还要始终认清自己的身份和地位。领导身边的人,最怕自己不明白,特别是受了别人的吹捧,恍惚间以为自己像领导一样,也是尊神明,于是他待人接物就要颐指气使,就要把脸胀大起来像个马桶一般;甚而要交往四方权贵实力派,要结党营私,这就危险。
还拿这鲍文卿为例,他当初因为爱才救了向鼎,崔按察特意写了封信,让鲍文卿拿着去见向太爷领情。向太爷看了崔按察的书信,知道是鲍文卿暗中仗义执言,保住了自己的官位,所以心存感激,忙快开宅门请这位鲍相公进来,自己“便迎了出去”。鲍文卿青衣小帽,走进宅门,双膝跪下,便叩老爷的头,跪在地下请老爷的安。向知县双手来扶,要同他叙礼。他道:“小的何等人,敢与老爷施礼!”向知县道:“你是上司衙门里的人,况且与我有恩,怎么拘这个礼?快请起来,好让我拜谢!”他再三不肯。向知县拉他坐,他断然不敢坐。向知县急了,说:“崔大老爷送了你来,我若这般待你,崔大老爷知道不便。”鲍文卿道:“虽是老爷要格外抬举小的,但这个关系朝廷体统,小的断然不敢。”立著垂手回了几句话,退到廊下去了。向知县托家里亲戚出来陪他,也断不敢当。落后叫管家出来陪,他才欢喜了,坐在管家房里有说有笑。次日向知县备了席,摆在书房里,自己出来陪,斟酒来奉。他跪在地下,断不敢接酒;叫他坐,也到底不坐。向知县没奈何,只得把酒席发了下去,叫管家陪他吃了。他还上来谢赏。向知县封了五百两银子谢他,他一厘也不敢受,说道:“这是朝廷颁与老爷们的俸银,小的乃是贱人,怎敢用朝廷的银子?小的若领了这项银子去养家口,一定折死小的。大老爷天恩,留小的一条狗命。”自甘下九流,行事不逾矩,这就有正考父的“偻伛俯”的襟怀了。
鲍文卿这些举动看似自贱,其实自尊,同时也就赢得了向知府、季守备等官员士大夫的尊重。如向知府道:“而今的人,可谓江河日下。这些中进士、做翰林的,和他说到传道穷经,他便说迂而无当;和他说到通今博古,他便说杂而不精。究竟事君交友的所在,全然看不得!不如我这鲍朋友,他虽生意是贱业,倒颇颇多君子之行。”后来鲍文卿去世,彼时向知府已经升做福建漳州道台,亲自来柩前痛哭一场,上了一炷香,作了四个揖,并题写铭旌道:“皇明义民鲍文卿之柩,赐进士出身中宪大夫福建汀漳道老友向鼎顿拜题。”不是鲍文卿一生的豪举,他一个戏子,在那个年代,怎么会得到高级官员的题旌?可见人生在世,最重要的是知道自己的角色定位,也就是说,要知道自己是干啥的,就到了什么时候,也不能忘本。只有不忘本,才能人格磊落,才能胸襟坦荡,才能光明正大,才能荣辱不惊。从这个意义上说,鲍文卿虽然是个小角色,但也足可以和天长杜少卿一样,称得上海内豪杰、千秋快士了。只可惜领导身边的人,未必都有鲍文卿这样的胸襟风骨,反而不少都像夷维子,心中张扬,胜过他的领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