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是盛唐文化孕育出来的天才诗人,其非凡的自负和自信,狂傲的独立人格,豪放洒脱的气度和自由创造的浪漫情怀,充分体现了盛唐士人的时代性格和精神风貌。盛唐诗歌的气来、情来、神来,在李白的乐府歌行和绝句中,发挥得淋漓尽致。他的诗歌创作,充满了发兴无端的澎湃激情和神奇想象,既有气势浩瀚、变幻莫测的壮观奇景,又有标举风神情韵而自然天成的明丽意境,美不胜收。李白的魅力,就是盛唐的魅力。
李白及其各体诗作
一、李白其人
李白(701—762),字太白,号青莲居士,祖籍陇西成纪(今甘肃秦安),他的家世和出生地至今还是个谜。不知由于何种原因,李白先世谪居条支或碎叶,李白就出生在那里。大约在他5岁时,随家从碎叶迁居蜀之绵州昌隆县(今四川江油县)。李白说自己“五岁诵六甲,十岁观百家”(《上安州裴长史书》),“十五观奇书,作赋凌相如”(《赠张相镐》二首其二),可知他早期曾受过很好的教育。李白从少年时代就深受到道教的影响。蜀中是道教气氛浓郁的地方,环境对他的神仙道教信仰影响至大。他说“家本紫云山,道风未沦落”(《题嵩山逸人元丹丘山居》);“十五游神仙,仙游未曾歇”(《感兴》八首其五)。大约在18岁时,他隐居大匡山读书,从赵蕤学纵横术。蜀中又是一个有着任侠风气的地方,侠士风概对李白也有影响。他自己就说:“结发未识事,所交尽豪雄。……托身白刃里,杀人红尘中。”(《赠从兄襄阳少府皓》)他的青少年时期,就是在隐居与漫游、神仙道教信仰、任侠中度过的。
李白青少年时期在蜀地所写诗歌,留存很少,但像《访戴天山道士不遇》、《峨眉山月歌》等篇,已显示出突出的才华。李白约在二十五六岁时出蜀东游。在此后10年内,漫游了长江、黄河中下游的许多地方,并在安陆(今属湖北)与唐高宗时任宰相的许圉师的孙女结婚,因此居住安陆时间较长。后又徙家任城(今山东济宁),与孔巢父等隐于徂徕山,号“竹溪六逸”。或者由于他的名声,或者还有人荐举,天宝元年(742),李白奉召两入长安,他以为机会终于来临,在《南陵别儿童入京》诗中说:“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他入京后供奉翰林,是其一生中最为得意的时期,但不久就为朝中权贵所谗毁,他在仕途上再次遭受打击,天宝三载(744)以“赐金放还”的名义被迫离开长安。
此后,李白沿黄河东下,在洛阳与杜甫相遇,结下了千古传颂的深厚友谊。两人同游梁、宋,在那里又遇高适,怀古登临,纵酒射猎。之后,他在齐州请北海高天师授道箓,再次举行入道仪式。这时他的思想是复杂的,既悲慨不平,对朝廷充满不满与失望的情绪,但又关心国家命运、积极入世,希望建立功业的心情并没有消退。他寄家东鲁,南下吴越,北上蓟门,近十年的漫游,都带着这种复杂的心情。
安史乱起,李白怀着报国之心加入永王李璘的幕府,慷慨从军。而此时肃宗李亨已即位灵武,以叛乱罪讨伐李璘。李白也因反叛罪蒙冤入狱,长流夜郎。乾元二年(759),他在流放途中遇赦放回,流寓南方。上元二年(761)闻知李光弼出征东南,他又想从军报国,无奈半道病还,往当涂依县令李阳冰。于次年病逝于当涂,年62岁。
追求功名、漫游山水和求仙学道,伴随了李白的一生,他的思想抱负、生活情趣和性格气质在这些方面得到了不同侧面的表现。与一般盛唐诗人一样,李白是个功名心很强的人,有着“济苍生”、“安社稷”、建立功业的强烈愿望,但他不愿走科举入仕之路,又不愿从军边塞;而是寄希望于风云际会,始终幻想着“平交王侯”、“一匡天下”而“立抵卿相”,建立盖世功业之后功成身退,归隐江湖。儒家思想和道家、游侠本不相容,但李白却把这三者结合为“功成身退”的人生理想,道家和道教信仰给了他一种极强的自我解脱的能力,他的不少诗表现出人生如梦、及时行乐的思想,而其实是渴望任随自然、融入自然,在内心深处深藏着对于人生自由的向往。在他的人格里,有一种与自然的亲和力。山水漫游,企慕神仙,终极目的是要达到一种不受约束的逍遥的人生境界。他的狂傲不羁的性格,飘逸洒脱的气质,都来源于这样的思想基础。李白的过于理想化的人生设计,在现实人生中当然要不断遭致失败。这使他常常陷于悲愤、不平、失望之中。但由于他始终向往着这样的理想,他又始终保持着自负、自信和豁达、昂扬的精神风貌,他把盛唐士人的入世进取的精神高度地升华了,带进了一个理想化的境界。
二、李白的乐府
李白振起诗道的革新手段,就是继承汉魏乐府感于哀乐、缘事而发的优良传统和诗歌风骨,这主要体现在他大力拟作古乐府的创作实践中。
李白的乐府诗大量地沿用乐府古题,或用其本意,或翻出新意,能曲尽拟古之妙。
李白乐府诗的创新意识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方面是借古题写现实,具有鲜明的时代精神。《丁都护歌》是乐府旧题,是至为凄切之曲,李白以此题描绘纤夫拖船的劳苦情景,可谓是“未成曲调先有情”,对劳动人民的苦难命运寄予了深切的同情:“云阳上征去,两岸饶商贾。吴牛喘月时,拖船一何苦。水浊不可饮,壶浆半成土。一唱督护歌,心摧泪如雨。万人系盘石,无由达江浒。君看石芒砀,掩泪悲千古。”李白笔下的这首杰出诗篇,正是缘事而发之作,与《古风》诗一样,表达的是作者对现实生活的感受,具有深刻的寓意和寄托。
另一方面,李白用古题写己怀,因旧题乐府蕴涵的主题和曲名本事,在某一点引发了作者的感触和联想,便用它来抒写自己的情怀。此类诗因偏重于主观抒情,更能体现李白诗歌创作发兴无端、气势壮大的个性特色。其妙处常在可解与不可解之间,既可以说它有寄托,也可以说它只是抒写感慨,想落天外,奇之又奇。如《蜀道难》的古辞寓有功业难成之意,正是这一点,触动了李白初入长安追求功业未成时的悲愤。他用这一古题抒发自已的感叹,对于蜀道高峰绝壁、万壑转石的险难的渲染,也是诗人对于世道艰险的渲染。再如《将进酒》: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岑夫子,丹丘生,将进酒,杯莫停。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侧耳听: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愿醒。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陈王昔时宴平乐,斗酒十千恣欢谑。主人何为言少钱,径须沽取对君酌。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
此诗乐府旧题,含有以饮酒放歌为言之意。李白由此引发,抒发“天生我材必有用”的豪壮气概,把借酒销愁写得激情澎湃,具有大河奔流的气势和力量,不仅把原曲的主题发挥到淋漓尽致,还充分展示出诗人狂放自信的人格风采。全篇大起大落,诗情忽翕忽张,节奏疾徐尽变,淋漓尽致地抒发了诗人的怀才不遇之情。
李白把自己的个性气质融入乐府诗的创作中,便形成了行云流水的抒情方式,有一种奔腾回旋的动感。这种动感,见诸于字句音节时,常表现为句式的长短不齐和韵律的跌宕舒展。在杂言体的乐府中,还大量使用了散文化诗句,参差错落,形成一种极为奔放的语言风格。李白乐府的其他代表作,如《梁甫吟》和《行路难》等,大都也是以五、七言为主的杂言体。这种杂言体乐府,在体制和格调方面,与唐代盛行的歌行体几乎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差别。李白的乐府诗创作,实已完成了从汉魏古体到唐体的根本性转变。
三、李白的歌行
李白歌行的创作成就比乐府高,但两者之间的界限不容易划清。一般将李白古诗中以歌、行、吟、谣等为题的纵情长歌,作为其歌行的代表作。
李白的歌行,完全打破诗歌创作的一切固有格式,空无依傍,笔法多变,达到了任随性情之所之而变幻莫测、摇曳多姿的神奇境界。如《玉壶吟》:
烈士击玉壶,壮心惜暮年。三杯拂剑舞秋月,忽然高咏涕泗涟。凤凰初下紫泥诏,谒帝称觞登御筵。揄扬九重万乘主,谑浪赤墀青琐贤。朝天数换飞龙马,敕赐珊瑚白玉鞭。世人不识东方朔,大隐金门是谪仙。西施宜笑复宜颦,丑女效之徒累身。君王虽爱蛾眉好,无奈宫中妒杀人。
此诗大约写于天宝三载(744)李白供奉翰林的后期,赐金还山的前夕,全诗充满着郁勃不平之气。抒情的意味很浓,诗人以主观情感和意向为轴心展开篇章,飞腾想象,虚实相间,笔势大开大合,有时顺流直下,有时大跨度跳跃,豪气纵横而不失之粗野,悲愤难平而不流于褊急,不同于一般的书愤之作。
又如《宣州谢朓楼饯别校书叔云》: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长风万里送秋雁,对此可以酣高楼。蓬莱文章建安骨,中间小谢又清发。俱怀逸兴壮思飞,欲上青天览明月。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
诗作于李白二入长安、被以“赐金放还”的名义废逐之后,高傲自负而不为世所容,一种难以抑制的悲愤之情如火山爆发。强烈的不平和愤懑并未减弱其不可一世、自命不凡的气概,反而是“抽刀断水水更流”,悲感之极而以豪逸出之,更加慷慨激昂。他竟能将失意的哀感,也表现得如此淋漓酣恣,如此气势凌厉,悲中见豪,令人心醉神迷,又感到振奋。这是他超于常人的不可及之处。
再如《梦游天姥吟留别》:
海客谈瀛洲,烟涛微茫信难求。越人语天姥,云霓明灭或可睹。天姥连天向天横,势拔五岳掩赤城。天台四万八千丈,对此欲倒东南倾。我欲因之梦吴越,一夜飞度镜湖月。湖月照我影,送我至剡溪。谢公宿处今尚在,渌水荡漾清猿啼。脚着谢公屐,身登青云梯。半壁见海日,空中闻天鸡。千岩万转路不定,迷花倚石忽已暝。熊咆龙呤殷岩泉,栗深林兮惊层巅。云青青兮欲雨,水澹澹兮生烟。列缺霹雳,丘峦崩摧。洞天石扉,訇然中开。青冥浩荡不见底,日月照耀金银台。霓为衣兮风为马,云之君兮纷纷而下来。虎鼓瑟兮鸾回车,仙之人兮列如麻。忽魂悸以魄动,怳惊起而长嗟。惟觉时之枕席,失向来之烟霞。世间行乐亦如此,古来万事东流水。别君去兮何时还?且放白鹿青崖间,须行即骑访名山。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
似暴风急雨,骤起骤落,如行云流水,一泻千里,像是从胸中直接奔涌喷吐出来。不仅感情一气直下,而且还以句式的长短变化和音节的错落,来显示其回旋振荡的节奏旋律,造成诗的气势,突出诗的力度,呈现出豪迈飘逸的诗歌风貌。
李白独特的艺术个性,及其非凡的气魄和生命激情,在他的歌行中全都展露出来,充分体现了盛唐诗歌气来、情来而蓬勃向上的时代精神,具有壮大奇伟的阳刚之美。
四、李白的绝句
李白诗歌的美是多样的。除大气磅礴、雄奇浪漫的壮美风格外,还有自然明快的优美情韵,这主要体现在他那些随口而发、颇多神来之笔的绝旬里。在李白的近体诗里,以绝句的艺术成就最高。例如:
峨眉山月半轮秋,影入平羌江水流。夜发清溪向三峡,思君不见下渝州。(《峨眉山月歌》)
杨花落尽子规啼,闻道龙标过五溪。我寄愁心与明月,随风直到夜郎西。(《闻王昌龄左迁龙标遥有此寄》)
《峨眉山月歌》是李白开元十二年(724)从峨眉山沿平羌江东下至渝州时所写,已经出现了李白日后诗中的那种浓烈、奔泻而出的感情,那种奔放的气势。《闻王昌龄左迁龙标遥有此寄》对王昌龄的遭贬寄予无限同情,是李白感情世界的瞬间呈现,其开朗的性格、率真的情感,全都灵光一闪地反映了出来,脱口即成绝唱。
李白的七绝,以山水诗和送别诗为多,也写得最出色。他有一种与天地自然融为一体的气质,以其天真纯朴的童心,与山水冥合。《望庐山瀑布》、《早发白帝城》、《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之类的七绝佳作,在李白诗中不胜枚举。这些作品,多写诗人在大自然怀抱和日常生活中获得的审美感悟及片刻情思,属兴到神会、一挥而就的自然天成之作。那刹那的感觉,那无穷的余味,所表现的是自然的美和普遍的人性、人情,平易真切,极富生活情趣。
绝句体制短小,适于写一地景色、一时情调,可它离首即尾,易流于浅露,所以绝句贵在含蓄。但若刻意锤炼,又易流于斧凿,所以绝句又贵在自然天成。李白的五言绝句,能以简洁明快的语言,表达出无尽的情思,做到了既自然,又含蓄,这是绝句的最高境界。《独坐敬亭山》是一首写片刻超然意趣的佳作:“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一人独坐时的寂寞心情与寂静的山景忽然冥会,感受到与自然相亲近的温暖,人与山刹那间灵性相通、浑然一体了。诗人将这种心领神会的感受信口说出,仿佛毫不费力,但在相看两不厌的人与山的冥会中,似有未曾说出且不必说出的无限情思在其中。《劳劳亭》借春风有情来写离别之苦:“天下伤心处,劳劳送客亭。春风知别苦,不遣柳条青。”说春风吹过而柳色未青,似乎有意不让人折柳枝送别。话语极为明白易晓,景物很简单,情思也只是灵心一闪的感悟,蕴涵却委曲深长。
李白绝句受乐府民歌的影响极为明显,在他159首绝句(五绝79首,七绝80首)里,拟乐府民歌的作品约45首,占了近三分之一。其中有很多脍炙人口之作,如《静夜思》、《秋浦歌》、《玉阶怨》、《越女词五首》等。在盛唐诗人中,王维、孟浩然长于五绝。王昌龄等七绝写得好,兼长五绝与七绝而并至极境的,只有李白一人,所以明人胡应麟说:“太白五七言绝,字字神境,篇篇神物。”(《诗薮·内编》卷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