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程将军书》骆宾王
公元684年,大唐开国以来政治形势最为严治斗争最为复杂、残酷的一年。
上一年的十二月,庸懦无能、一直被妻子武则天玩弄于股掌之上的高宗李治死去,太子李显即位,是为中宗。本年二月,中宗由于不能俯首贴耳听命于母后,龙椅还未能坐热就被废为庐陵王。睿宗李旦接着登场,只不过扮演了一个偏居别殿,政事完全由母后裁决的傀儡皇帝的角色。三月,深得人望的故太子李贤在巴州被逼自杀。四月,不甘心受人操纵的庐陵王被赶出京城,迁往偏僻荒凉的房州居住。一个个让人应接不暇、目瞪口呆的政治举措,使略微有点儿头脑的人都明白,这是那位精力旺盛而又才智超人的女主在为自己最终登上皇位扫清障碍。朝野上下,京城内外,或策划密室,结党而谋求一逞。空气中到处潆漫着阴谋与血腥,不安与躁动。
就是在这样一个多事之秋,骆宾王到了京城长安。从信中可以看出,他的此次进京是为了参加“贤良方正科”的考试。举荐人程将军,名务挺,时任左骁卫大将军、检校左羽林军。他曾在二月的官廷政变中与右领军大将军张虔勗同受武后密旨,帅兵入官,废中宗为庐陵王。七月,突厥骨咄禄元珍寇朔州,程务挺受命出征,这封信即写于程未行之前。
原文:昨见武郎将,备陈将军之言。恩出非常,谈过其实。恭闻嘉惠,深用惭惶。
君侯怀管、乐之材,当卫、霍之任。丰功厚利,盛德在人。送往事居,元勋盖俗。智足以兴皇业,道足以济苍生。尚且屈公侯之尊,伸管库之士。
若下仆者,天地中一无用刍狗耳!粤自旌贲之辰,即逢圣明之历。材不径务,不能成佐命之功;智不通时,不能包周身之虑。加以天资木强,不能屈节权门;地隔蓬心,不能买名时议。常願为仁由己,丧我于吾。见机可以绝机,无用之为有用。随时任其舒卷,与物同其波流者矣。其于木也,般垂无所措见钩绳;其于驾也,良乐无所施其衔策。不悟圣朝发明扬之诏,君侯缉雍熙之道。曲垂提奖,广借游扬。猥以樗栎之姿,忝预贤良之荐。
方今鸿都富学,麟阁多英。非游、夏不可以升堂,非夔、牙不可以击节。倘使片言失德,事暴区中,匹夫窃议,语流天下。进乖得贤之举,退贻薄德之讥。恐不肖之躯,为高明之累耳!必能一盼增价,九术先登。燕昭为市骏之资,郭隗居礼贤之始。则当效驽骀之用,饰固陋之心。陶铸尧、舜之典谟,宪章文、武之道德。上以究三才之能事,下以通万物之幽情。勿使将词翰为行己内篇,文章是立身歧路耳。又何足道哉?言而不惭者,恃惠子之知我也。
所恨禁门清切,造别无缘,官守牵缠,程期有限。某尚期辞满,倘泛孤舟。万里烟波,举目有江山之恨;百龄心事,生无晷刻之欢。嗟夫!流水不穷,浮云自远。沾襟此别,把袂何时?恃以平生之私,忘其贵贱之礼。幸勿为过,谨不多谈。《骆临海集》卷八
译文:昨天见到了武郎将,他详尽地给我讲了将军的意思。将军对我的恩惠超出了我的期望,对我的赞誉实在是有些言过其实。聆听您对我美好的称许,内心真是又惭愧又惶恐。
阁下胸怀管仲、乐毅那样绝世的才华,身居唯有卫青、霍去病才能担承的重任。为国家建立丰功,谋得厚利,盛大的德行普及众人。您使先皇帝心安而去,眼下又在辅弼新君,功勋卓著,无人可比。阁下的才智足可以使国家大业兴盛,道术完全能够普救众生。但是还不惜委屈自己尊贵的公侯之位,来使我这样的小吏得以施展才华。
像我这样微贱的小人,只不过是,天地间祭祀已过,就废弃不用的草编之狗而已!我蒙阁下举荐,赴京应试,又赶上圣历再改,明君称制。自己没有处理事务的能力,不能够建立辅弼君王的大功;又缺少顺随时局的心智,不具备保全自身的谋略。再加上天性质朴而倔强,不能够低三下四地依附权贵;身处异地,见识浅陋,无法沽名钓誉,得到众人的赞扬。常想着一心向仁,以至忘掉了自我。不愿意千方百计谋取利益,效法庄子,把无用当作用。随时而动,随心而用,与万物和谐一致。就好像不成材的名木,公输般、共工那样的良匠都无法进行加工;就好象劣马驾车王良、伯乐也不能够驾驭鞭策。没想到圣明的朝廷广求贤才,致力于和乐之道。承蒙提拔揄扬,广泛地为我大加宣传。使我这样才能低劣的人,也滥竽充数参加“贤良方正科”的举荐。
现在国家学府内人人博学,朝廷之上英才济济。不是子游子夏一类的圣人之徒,又怎能被朝廷选中;不能像夔与伯牙那棒精通乐理,又如何去符合音乐的节拍。假如有一句话背离了道德,事情就会暴露世人面前;有一个人私下里表示不满,这些话就会传遍天下。那么对朝廷而言,违背了求贤的举措;对个人来说,就会留下缺少德行的批评。我担心因我这样微不足道的小人,反而给阁下带来了拖累。必须要一试之后身价陡增,以治国九术荣登榜首。如能象燕昭王那样用重金急于求贤,我就可以暂作郭隗而接受礼贤的首荣。应该贡献我平庸的才能,粉饰我鄙陋的见识。融汇贯通尧、舜的典章谋略,效法文王、武王的大道德行。上可以探究天、地、人三才的规律,下可以沟通万物不易觉察的隐情。不使雕章琢句成为一生的追求,舞文弄墨成为安身立命的岔路。这些又怎么值得高谈阔论呢?之所以讲这些大言不惭的话,那是因为凭借着阁下对我的了解呀!
让人遗憾的是皇宫重地,门禁森严,使我不能够与阁下道别。朝廷的重任压在阁下的肩上,您马上就会踏上征途。我还要等候任官期满,将要乘孤舟奔赴扬州。一路上烟波万里,放眼四望我愁情满怀;人生百年,心事无限,奔波辛劳没有片刻的欢乐。哎呀!流水无尽,白云愈飘愈远。此次分手,泪湿衣襟;下次握手再见,又将在何时呢?凭借着平生交情深厚,所以我就暂且把货贱之礼抛在了一边,希望阁下千万不要见怪,此不多谈。(李维新引)
如果我们就信论信,则此信只不过表现了宾王对程赏识、举荐自己的感激之情。然而联系到前前后后所发生的一系列政治变故,联系到盘根错节、极其复杂的政治人事关系,那末这封信似乎就有了超乎寻常的政治暗示。说它是一封“策反信”,也似乎不无道理。
首先,宾王写完此信后,就马上赶赴扬州,参加了九月李敬业集团反武的军事叛乱,写出了那封令海内震动的《代李敬业传檄天下文》其次,程务挺手握重兵,正是双方都应极力笼络、倚仗的关键人物。史载他与叛军左、右长史唐之奇、杜求仁关系密切。从宾王信中“恃以平生之私,忘其贵贱之礼”二句来看,两人交情也绝非泛泛。再加上程务挺最终是因有人告其与宰相裴炎密谋,欲作李敬业内应而被武则天命人斩于军中,所以陈晋熙非常肯定地说:“此必临海密襄起义,从而为之辞尔。”也就是说,宾王的此次入京,是带着重大的政治使命而来,参加科试,只不过是掩人耳目的表面文章罢了。
当然这些只不过是一种推理,一种猜测,并没有史料能够证明加以记载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