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文清话
语文的边界
就是世界的边界
编者按:新诗在语文教材中占有一席之地。如何鉴赏新诗?新诗与旧体诗之间有没有相通?不同之处在哪里?中国现代著名作家废名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在北京大学任教时写过谈新诗讲义十二章,从内容到形式,将新诗与旧体诗进行了细致入微的比较,分析了从“五四”时期到三十年代的代表性新诗人胡适、沈尹默、刘半农、鲁迅、周作人、康白情、“湖畔”四诗人、冰心、郭沫若、卞之琳、林庚、朱英诞、冯至,以及自己的创作,见解独到,语言冲淡,韵味悠远。废名的讲义以及后来撰写的关于新诗的文章辑成《谈新诗》(收入“语文教师小丛书”第二辑)一书,成为中国现代作家探讨新诗的唯一专著,在新诗研究史上具有重要的学术价值,是语文教师了解新诗创作及其文学价值的重要著作。本期推送该书讨论卞之琳《十年诗草》一章的主要内容,以飨读者。题目为本号所加。
卞之琳的诗
文 | 废名
卞之琳的新诗好比是古风,他的格调最新,他的风趣却最古了,大凡“古”便解释不出。如古诗“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同小孩子写的一样,谁能解释呢?但这真是古诗,写得有趣。记得旧日的诗家在这首古诗上批一句“格最奇”,是的,最奇而最古了。我一点也不附会,我顶喜欢这首古诗。卞之琳有些新诗便是如此,如此的诗你不懂得它好,旁人真无从解释,只好说茶热得好了。卞之琳的诗又是观念跳得厉害,无题诗又真是悲哀得很美丽得很,我最初说卞诗真个像温飞卿的词,其时任继愈君在座,他说也像李义山的诗,我当时有点否认,因为温李是不同的。李诗写得很快,多半是乱写的,写得不自觉的。卞之琳的诗是很用功写的。后来我想,卞之琳诗里美丽的悲哀,温词是没有的,卞诗有温的秾艳的高致,他却还有李诗温柔缠绵的地方了。李诗看起来是华丽,确是“清”,卞之琳没有李商隐金风玉露的清了,林庚却有。故我最初否认任继愈君的话。实在我想他的话有理由,单是温飞卿的“画屏金鹧鸪”不足以尽卞之琳的新诗。本来“画屏金鹧鸪”亦不足以尽温词,我在本讲义最初已讲过,温飞卿每每从美人身上一点一点东西写到身外之物很远很远的山水上面去了。我选择的标准是很严的,首先当然要诗意充足,就是诗意充足而文章有些微不自然的地方我都割爱,如《寂寞》这一首:
乡下小孩子怕寂寞,
枕头边养一只蝈蝈;
长大了在城里操劳,
他买了一个夜明表。
小时候他常常羡艳
墓草做蝈蝈的家园;
如今他死了三小时,
夜明表还不曾休止。
乡下小孩子枕边养蝈蝈与买夜明表都是最新鲜不过的文字,是卞之琳的特色。“如今他死了三小时,夜明表还不曾休止。”诗意佳,句子亦极新鲜,尤其是“如今他死了三小时”一句真好,来得有力量,来得自然。然而像起头“乡下小孩子怕寂寞”一句便差好些,仿佛同一般作文章起头时许多意思无从下笔,于是勉强来一句破题,新诗可不能这样。一首新诗要同一个新皮球一样,要处处离球心是半径,处处都可以碰得起来。句句要同你很生,因为来自你的意外;句句要同你很熟,本来在你的意中了。若“乡下小孩子怕寂寞”这一句我们都可以写,无须乎卞之琳。故《寂寞》这首诗不能入选。有观念跳得厉害而诗不能文从字顺者不选,不普遍者不选,如《圆宝盒》《距离的组织》《鱼化石》等篇是。卞之琳跳动的诗而能文从字顺,跳动的思想而诗有普遍性,真是最好的诗了。所选的一共有十一首。
道旁
家驮在身上像一只蜗牛,
弓了背,弓了手杖,弓了腿,
倦行人挨近来问树下人
(闲看流水里流云的):
“请教北安村打哪儿走?”
骄傲于被问路于自己,
异乡人懂得水里的微笑;
又后悔不曾开倦行人的话匣
像家里的小弟弟检查
远方回来的哥哥的行箧。
这首诗最初在《水星杂志》上刊出时,我读了非常之喜欢。我并不是读一遍便懂得的,但我读一遍便喜欢它的新鲜,于是读了好几遍,愈读愈喜欢。到现在我还是喜欢这首诗,它古朴得好,新鲜得好,句子是真好,意境也是真好,把作者的个性都显出来了。你若问我这首诗到底有什么意思呢?我告诉你这种诗是新诗的古风,很难说有什么意思的。陶渊明“五六月中,北窗下卧,遇凉风暂至,自谓是羲皇上人”,有什么意思呢?然而陶渊明甚爱惜之,“意浅识罕,谓斯言可保。”卞诗的句子之好则是可以说得出的,是欧化得有趣,欧化得自然!首两行是形容第三行的倦行人,“家驮在身上像一只蜗牛”,谁会这样形容“家累”呢?要我能写出这个句子来,我便说我不食人间烟火!然而我们的诗人他年青得很,他只是天真罢了,“多思”罢了。“多思”这两个字他的诗里头常用的。括弧里面“闲看流水里流云的”形容树下人也好。来一个括弧也有趣味。接着一句问话也有趣味。诗情闲得很,忙得很,令我们读着仿佛山阴道上应接不暇的光景了。第二段“骄傲于被问路于自己”,这个骄傲真可爱,句子真像蜗牛,蜷曲得有趣。“异乡人懂得水里的微笑”,微笑得有趣。最后一句真是淘气得可爱,话长得可爱,真是不会说话的小弟弟的话匣子了。不会说话,我这话说错了,小弟弟是顶会说话的。我常常想学卞之琳的造句,结果我的句子只能做到“乡下小孩子怕寂寞,枕头边养一只蝈蝈”这个样子,自己非常之不满意。读者别误会我是叫人学别扭,我倒是叫人懂得自然,便是“渐近自然”的自然。很有趣,称赞自然的人便很别扭,什么叫做“丝不如竹,竹不如肉”呢?答曰,渐近自然。我恐怕我的话还不足以赞美别扭,即自然。我不如举《论语》来做保护人。你能说《论语》的文章不好吗?我觉得《论语》的句子与卞之琳是一派,很别扭,很自然。我决不是附会。而且我敢担保卞之琳写这一首《道旁》时,还在学英文,并没有读《论语》。其所以同工巧之故,乃是他们讲究文法。造句子而讲究文法,故有时又像是欧化。故我曾戏称《诗经》《论语》的句子是欧化。那么可见中国人不讲究文法了。“有朋自远方来”,这个句子便很别扭,很自然,合乎文法。这是《论语》的文章。“叶公问孔子于子路。”这也是《论语》的句子。“子罕言利与命与仁。”这个句子是怎样别扭,怎样自然!若译作外国文,可以照字直译了。“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这完全是卞之琳的句法了。“吾不与祭,如不祭”,“尧舜其犹病诸”,“窃比于我老彭”,都是很别扭很自然的。《诗经》的句子亦然。“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户,十月蟋蟀入我床下”,“瞻乌爰止于谁之屋”,私塾先生不懂文法,以七月在野句为五句,瞻乌爰止为两句,以为读起来很自然,其实是合乎文法的很别扭的一句了。我读了卞之琳的诗句很喜欢它,故而引子曰诗云以表示我的欢喜。
航海
轮船向东方直航了一夜,
大摇大摆的拖着一条尾巴,
骄傲的请旅客对一对表——
“时间落后了,差一刻。”
说话的茶房大约是好胜的,
他也许还记得童心的失望——
从前院到后院和月亮赛跑。
这时候睡眼朦胧的多思者
想起在家乡认一夜的长途
于窗槛上一段蜗牛的银迹——
“可是这一夜却有二百浬?”
这一首《航海》我也很喜欢。我喜欢它比喜欢安徒生的童话还要喜欢。我是喜欢写实的,童话而是写实,故我喜欢。童话而是写实者,如瓦特之弄开水壶是也。卞之琳的诗即是如此,他的幻想好像是思想家,不,他是诗人了。他能像打糖锣的一样,令我像一个小孩子给他吸引去了。“在家乡认一夜的长途于窗槛上一段蜗牛的银迹”,这句子该有多好!真像是蜗牛的银迹。这思想又是多妙,蜗牛的一段银迹等于一只轮船的二百浬的一夜,而茶房的差一刻钟又要对一对,时间与空间真是严格得很,荒唐得很,有趣得很。不过我这一引申很有点不妙,作者只不过同乡下小孩子买夜明表一样,他好奇罢了,他喜欢它罢了。然而我所以引申者,也有我的原故,我喜欢具体的思想,不喜欢“神秘”,神秘而要是写实,正如做梦一样,我们做梦都是写实,你不会做我的梦,我不会做你的梦。凡不是写实的思想我都不喜欢了。只要你是写实,无论怎样神秘,我都懂得。惟其写实,乃有神秘。否则是糊涂了,是空虚了。我喜欢卞之琳的《航海》,喜欢乡下小孩子买夜明表。卞之琳的思想真是“明”得很,然而夜明表又在“夜”里。我虽然认得他,但认得人并不就认得诗。他大约是近视眼。又真是多思者。他的句子又是最新鲜最准确的技巧,真像一只表。我是写我自己的实在感觉,我初读卞之琳的诗(百读还是如此)诚如刘姥姥初见自鸣钟也。
倦
忙碌的蚂蚁上树,
蜗牛寂寞的僵死在窗槛上
看厌了,看厌了;
知了,知了只叫人睡觉。
蟪蛄不知春秋,
可怜虫亦可以休矣!
华梦的开始吗?烟蒂头
在绿苔地上冒一下蓝烟吧?
这首诗很别致,很有情趣,写得很容易,而是写实。我前说惟其写实乃有神秘者,因为你看见的东西我不一定看见,我看见的东西你不一定看见,写出来每每不在意中也,故神秘得很。陶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我们说他写得自然,其实神秘得很。此诗最后一句“烟蒂头在绿苔地上冒一下蓝烟”亦是悠然见南山之类。我前说卞之琳的句子像蜗牛蜷曲得有趣,我今抄这一首诗,我觉得我的话很有根据,我选了他三首诗,我毫无成见,我忽然发现三首诗就有三个“蜗牛”,很有趣。
归
像一个天文家离开了望远镜,
从热闹中出来闻自己的足音。
莫非在自己圈子外的圈子外?
伸向黄昏去的路像一段灰心。
这首诗为什么题作“归”?真是神秘得很。岂“我欲乘风归去”耶?我不能说我懂得作者的作意,但我觉得他写得很好玩。头两行意思非常之明白,我顶喜欢他的比喻新鲜,非常之显得个性。天下最热闹的地方莫过于天文家的望远镜,世上最没有声音的场所也莫过于天文家的范围,自己的足音倒真是一件奇事了,理应出来听听!——自己站在那里听什么呢?若说声音吗?“莫非在自己圈子外的圈子外?”这时所看见的,“伸向黄昏去的路像一段灰心。”这可见是整天的忙碌之后。我这番话说得太不含糊了,仿佛事无对证似的,可以由我乱说。倘若作者笑我:“我作诗的意思不是这样!”那我的话便没有一点价值了。
车站
抽出来,抽出来,从我的梦深处
又一列夜行车。这是现实。
古人在江边叹潮来潮去;
我却像广告纸贴在车站旁。
孩子,听蜜蜂在窗内着急,
活生生钉一只蝴蝶在墙上
装点,装点我这里的现实。
曾经弹响过脆弱的钢丝床,
曾经叫我梦到过小地震,
我这串心跳,我这串心跳,
如今莫非是火车的怔忡?
我何尝愿意做梦的车站!
这真是最美丽最新鲜而且最具体的诗,除了卞之琳任何人不能写。诗大约总是在车站上等车等得着急写的。“抽出来,抽出来,从我的梦深处又一列夜行车。”这是写实,故紧接着一句“这是现实。”这两句十分切实,十分空灵,因为是又一列“夜行车”,故如从“我的梦深处”来了。诸君,车站上的火车来了,不像是从我们的梦深处来了吗?故曰“这是现实”。接着“古人在江边叹潮来潮去;我却像广告纸贴在车站旁。”真是太好了,令我非常之同情,我仿佛看到卞之琳像一张广告一样贴在火车站上等车。其实诗情是无我,是美丽,我一点也不替他着急了。那么你就是钉一只蝴蝶在墙上,虽然无聊,虽然着急,还是美丽的,即是诗情美丽,可以与庄周梦蝴蝶比美也。现代诗人的梦真应该在火车站上!所以有卞之琳的诗也。底下写诗人的心跳都跳得令我们非常之能了解,但一点也不同情他,因为有这一首好诗。本来身如逆旅,古今同有此情,而卞之琳说得太新鲜了,太可爱了,太切实了,心跳是“火车的怔忡”,于是身子是“梦的车站”!我说他“无我”,是非常之实在的一句话。此他的诗所以空灵之故。而感情那么切实。
雨同我
天天下雨,自从我走了。
自从我来了,天天下雨。
两地友人雨,我乐意负责。
第三处没消息,寄一把伞去?
我的忧愁随草绿天涯:
鸟安于巢吗?人安于客枕?
想在天井里盛一只玻璃杯,
明朝看天下雨今夜落几寸。
我讲前一首诗说“无我”,这一首诗偏偏说“雨同我”,其实雨同你有什么关系呢?你的诗却是写得太好了,天下雨便让你去负责。首两句句子该是多好,也是平常可有的事情,我在这里,这里不下雨,我走了天天下雨;我没有来,那里不下雨,我来了天天下雨。对于两地友人我很抱歉。其实两地友人未必怎样介意这件事情,诗人自己多情罢了,或者自己心里烦,不喜欢雨,于是雨真是美丽了,因为写了这一首绝妙好诗。“第三处没消息”,第三处当然是情人,然而无奈没消息何!那么寄一把伞去。因为天下雨。究竟那里下雨了没有呢?你不还是没消息么?这把伞真是太可爱了,这个诗情真是太可爱了,太美丽了,比写这讲义的人一向所喜欢的“细雨梦回鸡塞远”还要好,因为卞之琳的这句诗一定来得很快,是真的心情,不是想象了,故我们更应该爱惜它。究竟还只有雨同诗人有关系,朋友未必要你负责,各有各的生活,各有各的甜蜜,或者还如古诗说的“入门各自媚,谁肯相为言!”第三处没消息倒是自己的事。自己大约寄住在朋友家里罢,或者住旅馆罢,故曰“客枕”。于是要在天井里盛一只玻璃杯,明朝看天下雨今夜落几寸。这个玻璃杯里所盛的不是水,是天下雨,是诗人一切的意思了,否则世界太抽象了。“明朝看天下雨今夜落几寸。”这个句子真是神乎其神。这个思想真是具体得很,是大家都可以看得见的几寸雨了,然而谁能有这一份美丽呢?李商隐有一句诗写雨真是写得奇怪,这句诗是:“雨不厌青苔。”这雨该是多干净!卞之琳的天下雨也一点不拖泥带水了。新诗还不是美丽的溢露,是一座雕像,是整个的庄严。
无题 一
三日前山中的一道小水,
掠过你一丝笑影而去的,
今朝你重见了,揉揉眼睛看
屋前屋后好一片春潮。
百转千回都不跟你讲,
水有愁,水自哀,水愿意载你。
你的船呢?船呢?下楼去!
南村外一夜里开齐了杏花。
卞之琳的《无题》之佳,应是无以复加,不知子都之美者,无目者也。我本来想选四首,现在只选两首。这第一首,诗分两章,首章是想象,三日前你在山中看见的水,今朝你重见了,你揉揉眼睛看,看屋前屋后好一片春潮!于是有第二章,你知道水是百转千回走去的么?水不跟你讲,却是很寂寞,很有哀伤,他愿意载你哩!往下两行便很神秘了,你说你愿意载我,你的船呢?你的船呢?因为载我我非坐船不可。女人真是咄咄逼人,不管人家的哀愁。这是可以讲的。也可以这样讲:是诗人自己同自己说话,你说你愿意载她,你的船呢?你的船呢?于是自己觉得自己好笑了,这时正在下楼,下楼去罢,南村外一夜开齐了杏花。清早下楼看见外面许多杏花,这是现实。其余的都是痴情罢了。诗中令人糊涂的是“你的船呢?”问话里面的“你”字,这个“你”不是“水愿意载你”的“你”,一是水做的,一是泥做的,用贾宝玉的话。我说这首诗好,你大约可以承认罢。
无题二
窗子在等待嵌你的凭倚。
穿衣镜也怅望,何以安慰?
一室的沉默痴念着点金指,
门上一声响,你来得正对!
杨柳枝招人,春水面笑人。
鸢飞,鱼跃;青山青,白云白。
衣襟上不短少半条绉纹,
这里就差你右脚——这一拍!
作者送我一本《十年诗草》的时候,曾把这首诗指给我看,生怕我不懂最后一行破折号后面的“这一拍”,他说“这一拍”的地位是所差的右脚已经到了,诗的韵律虽差一拍,而人到了。其实我想他告诉我的并不是这个,我倒是觉得“衣襟上不短少半条绉纹”有点晦涩。衣的绉纹应该如水的绉纹才对,所谓吹绉一塘春水,那么这个衣襟仍是来人的衣襟,即女儿走路衣服走得动了,即是望见人来了。那么这个衣襟并没有半条绉纹,应该是电烫得平平的,何以说绉纹呢?所以这个句子里面的“绉纹”二字用得很有问题。或者指有一件衣裳挂在那里,因为人儿不来,于是把她身上穿的衣服一点一点的都看清楚了乎?总不至于是泛说一句,如上面青山白云等等一样。故我说这个句子晦涩。然而无论如何这首诗新鲜。
水分
蕴藏了最多水分的,海绵,
容过我童年最大的崇拜,
好奇心浴在你每个隙间,
我记得我有握水的喜爱。
然后我关怀出门的旅人:
水瓶!让骆驼再多喝几口!
愿你们海绵一样的雨云
来几朵,跟在他们的尘后!
云在天上,熟果子在树上!
仰头想吃的,凉雨先滴他!
谁教挤一滴柠檬,然后尝
我这杯甜而无味的红茶?
我敬你一杯。酒罢?也许是。
昨夜我做了浇水的好梦:
不要说水分是柔的,花枝,
抬起了,抬起了,你的愁容!
这种诗真是可爱,作者不但遇事见其新鲜的人,他又是一个热情的人,这首诗便是他的热情。文章怎么这么会写?感情怎么这么不浮泛?他真是写出水分的感情来了。诗没有不明白的地方,只是空灵而突兀,首章我读之喜爱,二三章为其关怀所动,四章为之悲伤,我真是同情于诗人之思。不要说水分是柔的,你看你看,花抬起来了,抬起了她的愁容!不是水分的因缘么?
淘气
淘气的孩子,有办法:
叫游鱼啮你的素足,
叫黄鹂啄你的指甲,
野蔷薇牵你的衣角……
白蝴蝶最懂色香味
寻访你午睡的口脂。
我窥候你渴饮泉水
取笑你吻了你自己。
我这八阵图好不好?
你笑笑,可有点不妙,
我知道你还有花样——
哈哈!到底算谁胜利?
你在我对面的墙上
写下了“我真是淘气”。
这首诗很像徐志摩的,尤其是诗的题目同第三章,不过徐志摩不能写得这样有节制,他总不免有撒野的地方了。卞诗便完全得很。
灯虫
可怜以浮华为食品,
小蠓虫在灯下纷坠,
不甘淡如水,还要醉,
而抛下露养的青身。
多少艘艨艟一齐发,
白帆篷拜倒于风涛,
英雄们求的金羊毛
终成了海伦的秀发。
赞美吧:芸芸的醉仙
光明下得了梦死地,
也画了佛顶的圆圈!
晓梦后看明窗净几,
待我来把你们吹空,
像风扫满阶的落红。
这首灯虫赞美丽极了,同以前的诗有点不同,以前是立体的,这是平面的,所以很容易懂。以极浓的一幅画,用了极空的一枝笔,是《花间集》的颜色,南宋人的辞藻了。
我将卞之琳的诗讲完了,我算是很用了一番心,想对得起作者。原来还选了几首,如《无题三》《无题四》《妆台》《白螺壳》,后来都割爱了,尤其是《妆台》很有点舍不得。所以终于舍弃之故,因为已经选了许多,诗虽好而稍为有铺张之处我便不选。我觉得新诗最好是不要铺张,宁可刻画,能够自然的描绘出来当然最好。有文字不能相生的我亦不取,如《无题三》首章最佳,若二章“我明白海水洗得尽人间的烟火”,何以见得海水洗得尽人间的烟火呢?没有典故,又没有物理在里头,容易成滥调,故这首终亦不选。《白螺壳》真是不应该舍掉,但我终于还是舍《白螺壳》而不舍《水分》。现在我将《白螺壳》的首章抄在下面,算是我写的卞之琳诗人赞:
空灵的白螺壳,你,
孔眼里不留纤尘,
漏到了我的手里,
却有一千种感情:
掌心里波涛汹涌,
我感叹你的神工,
你的慧心啊,大海,
你细到可以穿珠!
我也禁不住要惊呼:
“你这个洁癖啊,唉!”
诗人,我也禁不住要惊呼:你这个洁癖啊,唉!
本文节选自废名著《谈新诗》 ,商务印书馆2018年6月版。题目为本号所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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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新诗》
废名 著
商务印书馆
2018年6月第一版
32开,护封精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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