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李红芳
“垂緌饮清露,流响出疏桐。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每每读到虞世南的这首《蝉》,我便想起小时候捉蝉的情景。
在我的家乡,蝉有许多名字。变身之前没有脱掉蝉衣的叫爬杈,变身之后长出翅膀来,就有了一个更加可爱的称呼——知了猴,而在初夏季节先爬出洞来的个头娇小的侏儒蝉却有一个很奇怪的名字——独老儿。
夏天刚刚来到,小“独老儿”的歌声在枝头稀疏地响起来,乡村上空便笼罩在令人垂涎的荤香味道中,而捉爬杈的过程就成了农家孩子最乐此不疲的事情。
初夏的傍晚,不等太阳落下西山,三五成群的小伙伴相约成行,拿了小玻璃瓶儿、小布袋儿、小铁锨,开始散布到小路边、树林里。暮色降临,正是爬杈欲出时。瞪大双眼,专心致志地搜寻着地面上的一个个洞口,小到绿豆粒大小的蚂蚁洞,大到枣子似的癞蛤蟆洞,无一放过。那时的蛙虫仿佛比现在多,经常有同伴误入蛤蟆、蛇的府邸而大声惊呼。
记得有一次,我就不打招呼地拜访了一只癞蛤蟆家。那是一个像极了爬杈洞的小口,待我用最长的中指伸进洞里希望有所收获时,触到的却是软软的东西,我以为触到了爬杈肚子。当我无限惊喜与期待地用小锨把洞口慢慢铲大时,一只绿幽幽,长满疙瘩的癞蛤蟆从洞里优优雅雅地爬出来,圆溜溜的小眼睛无限幽怨地瞪着我。吓呆了的我和它对视片刻,便丢下手里的小铁锨,咿咿呀呀的乱喊着,仓皇逃离。惊呼声引来周围的伙伴,胆大的陪着心惊胆颤的我再回到事发地,却发现那只被冒犯了的蛤蟆没事儿人似的,仍然傻傻得守着它已经底朝天的家门口!“癞蛤蟆!打它!”不知谁大喊一声,这下可热闹了:有人便从地下捡起小树枝,嘴里念念叨叨得敲打起这丑东西来。但见得这家伙的肚子像配合敲打似的一点点鼓起来,它却不移动一丝一毫。胆小的我再看马上要爆炸似的蛤蟆时,它绿豆似的眼睛里那股幽幽怨气,让我立刻心生恐惧,拉了敲打不止的小伙伴的手,怯怯地说:“别打了,爬杈都让人家找走了!”这话果然奏效,一下子提醒了伙伴们出行的目的,顷刻停了手,而我也捡起刚才丢掉的小铁锨,落荒而去,却忍不住再次回头,一遍遍默念:“癞大哥,别怪我,我不是故意的!”
那时的我对所有瞪着眼睛的东西都心怀敬畏。因为爷爷、父母讲得故事中,但凡鸟兽虫鱼,都是有灵气不可侵犯的,一旦不小心招惹了它们,就会有报应的。忐忑的心情直到再次找到一只真正的蝉洞,才慢慢被欣喜替代。
爬杈是极其狡猾的,在深深的地下沉睡六七年才决定从黑暗中千辛万苦地搬到枝头,必须要费些心思才能躲过等它盼它的虎视眈眈的眼睛。六七年的时间足够一个婴儿长成少年,而此时的爬杈也充满智慧。它先是在黑暗中用大钳子竖挖深深的洞,却并不急着出来,煞费苦心地等待着、等待着,单等天昏昏黑——孩子鹰似的眼睛也模糊起来的时候,才小心翼翼地戳破薄薄的土皮,不声不响得探出头来,梦想着爬上枝头变歌手的远大志向。而这时,如果恰被孩子的火眼金睛发现,它的梦想便肥皂泡般地破灭了,餐中美食的命运是在所难免的。
正因如此,狡猾的爬杈总是先在洞上开一个小小的口儿,露出一只眼睛或一条腿,然后试探着再爬出一条腿。我常常怀疑爬杈两只固定不动的眼睛是看不见的,像聋子的耳朵一样摆设罢了,要不尽管它已经万分小心,却丝毫不能发现已经等在旁边的体型庞大的人呢!所以大多数爬杈的命运并不乐观,它见到天日的时候,也是它末日到来之机。
在那个缺荤少素的年代里,每家每户都期待在夏季来临的时候在餐桌上添些荤腥,所以一到晚上,村边的小树林里拿了手电筒、挑了灯笼的大人孩子一拨又一拨。最让人愤愤不平的是那些拿了大铁锨的大人们,只要发现有爬杈洞,便挥锨猛铲,就差掘地三尺了,经此劫难后,我们这些小孩子就只能干瞪眼了!
有时出门着急忘了带捉爬杈的工具,发现洞口后,就随手从旁边找来细细的树枝,轻轻插到洞里,静静地盯着小树枝一动一动,不敢有任何声响,不一会儿爬杈儿就攀了树枝傻乎乎爬出来,我们只管来个顺手捡拾,那个兴奋劲儿就别提了。
还有些时候爬杈洞太深,就用往洞里灌水的办法,迫使爬杈从水里挣扎上来被束手就擒,但也有些不禁折腾、水性不好的家伙就此被淹死,尽管如此,却丝毫不影响我们捉到蝉的乐趣与决心。
最盼望的是夏天的雨后,被雨水浸泡的地面降低了爬杈出洞的难度,爬杈就像约好了似的一股脑儿地往外冒,这样的时候收获最多,往往第二天早晨的饭碗里就能见到油炸金蝉的影子。
傍晚的捉爬杈是三五成群、搭帮成伙的集体行动,而早晨捉蝉一般是单枪匹马、单打独斗。夏天的早晨,不等爹娘一遍遍叫早,农家孩子便早早起床。自家院子里里外外的树上,那些晚上偷懒或行动迟缓错峰而出想求平安的爬杈,正在树干上忙着变身呢!脊背上刚刚裂开一条小缝的、已经拱出半个嫩黄嫩黄的小身子的、经历了脱壳换衣却柔弱得不能逃避任何风险的,统统被收进瓶子里,变成孩子们满心的欢喜。
晌午,火热的太阳焦灼地烧烤着大地,大人们在闷热中鼾声正响的时候,捕蝉行动又开始了。拿一根细细的竹竿,一头用铁丝圈出一个圆环,套上一个塑料袋,顶着一头的烈日,扣知了猴去!大路旁、小沟边,听听哪棵树上蝉声欢畅,仔细在树叶底下寻找蝉的身影。
看见了,悄悄地,悄悄地,靠近,靠近,再靠近……眼看就要扣住了,一不小心长竿碰到了旁边的树枝,受了惊吓的知了猴一扑翅膀,擦着袋子飞走了!不等失望来袭,新的目标又出现了。再悄悄举竿靠近,靠近,迅速一扣,哈哈,放声歌唱的知了猴扑拉着翅膀糊里糊涂得扣在了袋子里!这时要快速拖回长竿,快速捏住蝉儿的双翅,放进瓶子里。很快就有了第二只、第三只……待到起晌,大人们要下地劳动了,孩子们也拿了满满一瓶的收获回家了。
蝉的过程是快乐的,吃蝉更是诱人的!夜以继日的捕捉,使得灶台边上腌制蝉儿的小坛子三两天就能满一次,而一家老小也就可以隔几天打打牙祭!穷困的日子里,简单的食材却因人们的珍惜用心发挥出极致的味道。一把小火烧红了黑魆魆的锅底,几滴金黄的油星被烧得冒了烟,经过腌制蜷紧身子焦糖色的爬杈或齐刷刷收拢翅膀亦黑亦黄的知了猴,一股脑儿倒进锅里,“哧啦”一声,满屋子的香味就再也藏不住了,顺着敞开的门窗窜出院子,把正在玩耍的孩子们勾回各家,沁人心脾的油炸金蝉就着玉米面的窝头,几口就能吃它个肚大腰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