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和妈妈一起回家
村里扩建公路,路基都毁了
连同一直挂在天上的月亮也毁了
一场雨,把刚刚踩出的一条小经毁了
一个年老的女人拉着一个走路不稳的女人
一双沾满泥巴的脚拖着另一双陷在泥巴里的脚
一个声音说走错了,另一个声音说没有错
40岁的生日在不远的一个深夜里等着
妈妈说40岁的生日不给我过了
妈妈说我离婚了,40岁的生日过得没意思
妈妈拉着我的手回家
拉得那么紧,不允许我颤抖
妈妈说的那些话铿锵有力,不像一个病人
回家以后,妈妈房间的灯很快就熄灭了
我一夜没有熄灯
以为这样,就能早一点触碰到黎明
◆猫
猫在屋檐下的椅子上咬住了自己的尾巴
而下一次,它还会在槐树下追它
它把自己旋转成一个漩涡
-------我们都是在假设里兀自沉迷的人
月季花。它咬下一朵
另一朵它要留到月亮升起来
月光混淆的事物,它从不试图辩清楚
比如另外一只走在屋脊上的猫
许多年,我们终于养出了一只不怕人的猫
给它挠痒的时候,下手重一点,它就咬你一口
这样的故意
让我们身上的阳光动荡
◆ 春天又一次按时到来
他在树下闭着眼睛。他去寺里看过两次桃花就不去了
悟性这个时候薄若浮冰:春天的战场已经布置好
他的另一个分身在阁楼上写下:
把兵荒马乱的欲望调教成大家闺秀的诗行
新长成的孩子在用旧的春天里奔跑
绝望在希望的新婚之夜按时死去
才孵出的喜鹊忘了前世歇过的屋檐,当然淋过它的一场雨
也得忘记自己汇集过的河流
把春天交给左右为难的诗人。抒情如鲠在喉
她想给几个人发短信,约一约去桃花岛的事情
这明目张胆偷情的嫌疑
一下子败给了身体里不停上涨的潮浪
如果我70岁,我就有70个春天
一个春天10块钱,刚好够一个中级宾馆睡一夜
想想寂寞太长,一夜不够
也就罢了
◆ 小黄鹂
我喊一只小黄鹂,喊得嘴肿了。春天没有确切的消息
那些少女总如受惊的鱼群,在大街小巷里游穿
祖国是生产少女的工厂。但是她们很快就旧了
一些人在期待回炉重塑
有人背来了乱成一团的蜜蜂,乱成一团的颂词
而我觉得还需要再沉睡一会
--------让出去的东西就不危险,包括一个春天
我喊一只小黄鹂。小黄鹂其实已经老了
河水在一条河里把前面的河水往前推
坟墓在岸边把昨天的坟墓往深处埋,子女祭奠的都不是自己的祖先
而我爱的,肯定不是此刻的你
-------干杯吧,酒都凉了
小黄鹂腹部死不了的春天总有潮湿的温热
它的叫声硬刺刺的
让身体注满麻药的人重新破碎一次
真是着急啊,我有一个春天的春天
无法给出去。小黄鹂也许来了而我并不知道
如同爱是爱的本身,我注定不停呼喊一只小黄鹂
那时候我看着儿子刚刚冒出来的乳黄的胡须
就知道我当了时间的叛徒。而黄鹂说不会的
何况它有大片的纸张居住
一个平常之物也可以神出鬼没。故弄玄虚
哦,一说到故弄玄虚,春天就活生生地来了
◆身体里的子弹
我的身体里有一颗子弹,对准我的绝望
被命运通缉了40年的危险份子,她不去异乡
她不隐姓埋名
只有我的拳头一次次在春天落空,撕不开夜色
我身体里的子弹,也对准我的欲望
我不敢要你的回报。我和每一个遇见的人拥抱
也拥抱每一朵花:这天生的仇敌
这掩饰了身份的流民,这想放火烧天下的女人
我对你说的话从来不完整
下一句我说给一百个人听,他们如果当真
就要承担我的罪行
在我的许多梦里,你从一具白骨开始走向人世
你的名字是我取的,可是我不敢喊你
我不敢喊你
我喊着许多名字,不管它们
是否安慰我的心
◆别离
到处都是蝴蝶坠落的声音。它们的叫喊堆积成一个个小坟墓
在这阴暗的房间里
大雨南移。飞机在夜色里起飞
灯光映照窗外闭合的花朵。它们比沉默更衰败
我想把这墙壁抠出一个洞!
-------这幼稚的事情,我还是忍住了
像忍住灯光在一对瓷鹤身上投下的几个影子
--------我将原路返回,隔着大雾看你
我将在每一条河流上丢下我的咆哮和哭泣
我将以这样的方式承担我爱的罪孽
而此刻,我来到门外
把一棵合欢树上的雨水全部摇下来
它们如此轻,无法砸疼我
如同这别离
如同我还没有来就怀抱的心意
◆今夜
如一个弃妇,她在喝酒
她在酒杯里加了小剂量的毒
为了死去的明天,她将活过今夜
噢,今夜!今夜有依旧到来的星河。
有星河之下在爱里放纵的人群,有毒品,有花朵
今夜有丢失的马匹重新丢失
今夜有愈合的疾病重新溃烂
今夜她孤苦伶仃
一个男人如同一个时代,在她的下身
死去
而新的时代必然诞生
今夜她孤苦伶仃
今夜说永恒的人被永恒收走
今夜的菊花在另一个村子打开
而今夜,有人在欢爱之后
读我已经腐朽的诗歌
◆月光破碎
我不知所措
明月已经被我吞下喉头,再吐出来
也是破碎的月光
大雾围绕,摸索不到一双手
我想让人间重新发热如同让海水返回天空
断了来时路,断了去向
我在我的村庄独坐到天亮
我是掉落的露水重新回到草叶上
我不洁。
命运不会给我一颗糖
如果我真敢在人群里行窃
那个人
一定会得到我的报偿
如今我甘愿坐在一个人的影子里
她已经死去
我替她爬行
◆被一个院子囚禁着
有时候我想被一块小地方囚禁
而且不断囚禁下去,直到消失了求救的愿望
我对什么都没有了想法
包括性,包括新鲜的咖喱
国际战争和国家兴亡早就是遥远的事情了
时间对我来说也没有了用武之地
这个院子从来不设镜子
什么东西都看不到自己或者自己的对立面
美也取消了相对论
那时候我允许旧星宿砸下来
这如果也不能让我获得最后的意义
怎么办呢,我想
院子里也没有一块石头
为了避免一个无用的女人自杀
除了不停研究一根铁链上不断长出来的锈斑
不停地怀疑下去
而怀疑如一个个无力养活地孩子
被不停掐死
怎么办呢,我想
◆玲儿
玲儿是一个瘫子
20岁时喝农药自杀
玲儿爱着一个男人:她的明哥
现在是我的明哥
我们的明哥在城里
我和玲儿在乡下
玲儿死的时候喊明哥的名字
现在我和她一起喊
她在坟里,我在阳世
风吹过坐在她坟头的我
风再吹不到她
风吹着清白如玉的她
吹不动浑浊如泥的我
风把玲儿坟头的草吹青了又吹黄
风把我的眼泪吹干了又吹来
阴阳两隔的两个女人
在夕阳里都有漫长的影子
玲儿啊,你如果不用死亡
骗取明哥一篇悼词
我怎么会用一生的悲伤
爱上他一时的哀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