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天,坐公交车,突见一少妇怀抱襁褓上来,我便马上起身让座。待少妇含笑坐定,却见那怀中一耸一耸露出半个脑袋来,一块红布底下,竟拱着一个毛茸茸的家伙,眼珠子骨碌骨碌,耷拉着两耳嗅来嗅去,才看清她抱的是一只狗,顿时心中五味杂陈。感慨之余,便不禁想起多年前我家的小黑来。
七岁那年,父母从外婆家抱回一只小狗。因为一身黑毛,我们就叫它“小黑”。那时,我还不知道啥叫宠物,只想着养狗就是为了看门用,并没去想这家伙到底还有什么好玩的。使人不耐烦的是,总嫌弃小狗不卫生,爱汪汪,怕它狗急跳墙咬伤人。所以,全家人也没把它当回儿事,一到吃饭时,看它在桌子底下钻着,气都不打一处来,随便一脚踢去,它便咣唧一声跳开,样子狠狈极了。
看它可怜巴巴地卧在院子门口,两腿前趴,舌头伸着,眼睛时而机警地望着门外,时而专心地看着我们干活,一副坚守岗位、忠于职守的样子。这时候,我们便忍不住大笑。笑它的无可奈何,笑它的不知所措。直笑得它眼睛一翻一翻,耷拉着耳朵,小心翼翼地望着我们,几分乞求,几分撒娇,似乎在逗我们玩。我们吃饭它在看,大家每吃一口,它的舌头就在嘴边动一下,像个馋嘴的孩子,不停地流口水。看到我们掉在地上一颗米饭,它马上身子一纵,却不敢近前,只是勾着头,鼻子贴在地上闻了又闻,然后抬起眼皮,直直地看着我们的一举一动,肚子一吸一吸。等我们起身,它马上扑去,舌头一卷,一粒米籽便进肚里。若地上掉的饭渣多,它便小孩像捡豆子一样,一点一点地全用舌尖卷去,脖子一抽一抽,吃得津津有味,直到地上干净了,才晃着尾巴欢快而去。慢慢地,我发现,狗真是一个能忍气吞声也很能满足的动物,它们其实对自己的要求并不高,也不贪心,更不会嫌贫爱富和忘恩负义。晚上,只要能有个地方存身,不像鸡鸭需要专门营造个什么窝,哪怕是一堵漏风的墙,它都能蜷着身子安然睡去。小黑的“卧室”也是“值班室”,就在我家猪圈旁的鸡窝底下,因为这地方离院子大门很近,进进出出什么它都能看见。当然,小偷是不敢来的。夜里,只要听到墙外有什么动静,它便很机警地汪汪几声。若那脚步可疑,或越来越近,它就一直大声汪汪着,声音很尖也很暴,如狼嚎,如虎啸,是怒吼,也是警告,直到那脚步轻轻离去。最后,直到我们出门看看,判断情况后,招呼一声,它才摇着尾巴停下来。这时,我们才意识到,它不是一只普普通通得似有若无的小狗,而是我家小院里夜间最贴心的“保护神”。
想想我们平时的作为,也实在太委屈了它。它每天只吃我们的剩饭,甚至连菜都不曾给它,因为剩菜是专门留给鸡和猪的,它们吃了能多下蛋和多长肉,到年底好卖钱供我和弟弟妹妹上学用。对于小黑,顶多逢年过节扔给它些碎骨头渣子,算是最大的慰劳了。我们全家几口人,不曾有谁抱它一下,也没有谁把它当回事,就那样平平凡凡地生活着,存在着,谁也没想到,它竟是那样通人性,有情义!
那时,小黑已经长大了。虽然还很瘦,但个头明显比过去威猛多了,跑起来,四肢生风,斗志昂扬,很多大人小孩见了都忙躲起来。其实,小黑在我家从没伤过一个人,尽管它样子丑陋,确实有点很吓人,特别是它那狼一样的眼睛,隐隐透露着凶狠的光,让人望而生畏,但只要你不去招惹它,激怒它,它从不会主动伤人的。也许,就是因为我们一开始就怕它不听话,担心它惹出乱子,所以从小就对它严加管教,从不宠它护它,看它稍有不顺眼便去打它骂它。我们越对它无情,它对我们越忠诚,一副百依百顺、任劳任怨的样子。就算我们时常误解它错怪它,它好像也能接受也能理解,看着事情不对,便默默地夹着尾巴溜走了,委屈的泪水只能咽在肚里头。这就是我们的小黑,一只慢慢让我喜欢的小狗。
尤其让人感动的是,尽管小黑已经长大了,但它依旧是那个温顺而值得信任的“小黑”,而不是什么“大黑”或“老黑”。我们早已习惯了这种叫法,无论何时何地,总是很顺口地叫着它小黑小黑,就像父母亲切地叫着儿女的乳名。
小黑也很听话,的确是长大了。它实在经历了太多的风霜雪雨,也品味过不少生活的酸甜苦辣,也该长大了。记得我每天早上起床后,它一听到是我的脚步声,马上像等待很久的士兵般,兴奋地跑到我身边,先在脚下闻了又闻,用它那也许只有动物们才能理解的特有方式,表达着对主人、对朋友的亲热。见我很高兴,便伸直身子,用前爪在我裤腿上又挠又扯,闹腾得不知怎样是好。这个时候,我才觉得,小黑真像个可爱的孩子,它是多么善解人意呀。有时,我竟然觉得,小黑不仅已经成了我们家中一员,而且它更像是我的一个贴心伙伴。要不,我们咋会这样形影不离呢?
小黑是不仅忠实,而且也很灵性。有一次,我在门口高兴地喂它食物,它在我的腿边上窜下跳吃得正欢,刚刚放学的弟弟突然趴到我耳边说了一句:“哥,你好好喂着,听说狗肉很好吃哦,等它长大了咱也尝尝鲜吧!”当时,小黑就什么也不吃了,跑到一边去,卧在那里,耷拉着脑袋,似乎在默默地流泪。一连几天都是这样,什么也不吃,叫它也不应,我真怕把它饿坏了,便小心翼翼地走到它身边,轻轻地捋着它头上的毛,心疼地说:“都怪别人多嘴,你可别当真,你是我们家最好的朋友,没有人会伤害你,别往心里去呀!”我说完,它就一下子跳起来,又恢复了往日的快活。为此,我专门教训了一场弟弟:“以后不许你对小黑胡说八道!”
每次上学,它总是摇头摆尾,跑前跑后把我送到村口,直到我一声令下“回去”,它马上夹着尾巴跑走了。没走多远,又停下来回头看看。我便把脚使劲一跺,它这才转身走去。我也心花怒放着上学去了。
有几次,我放学的时候,刚出校门,小黑竟神奇地出现在我的面前,让我大吃一惊。学校离家有三四里路,我可从没带它来过呀,这家伙是从哪儿认的路?我实在有些莫名其妙!这种惊喜,也常常被同村伙伴们羡慕着,直到大家一路欢呼,蹦蹦跳跳,跟着我的小黑走到村口才一哄而散。后来,小伙伴们在校门口一看到小黑,就笑着对我说:“你看,你弟弟又来接你啦!”我听了心里美滋滋的。
可是,好景不长,这种美好便被一场意外席卷而去,变成了一份沉痛的记忆。
那天放学,小黑没有像往常那样在校门口等我。当时,我的心就猛地一沉,感觉有点不对劲儿,担心小黑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急急回家,家里没人,忙跑到村北头的菜园,见母亲拿着一把铁锨,在地头的河岸边挖了一个土坑,那里面正躺着我的小黑。看到黑黑的毛茸茸的尾巴,我的脑袋便轰地一下,瞬间一片空白。大约几秒后,等我恢复反应,已经什么都明白了。我含着泪问母亲,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母亲也泪眼婆娑地告诉我,那天下午,我们家的那头白毛猪不知在哪里吃到了有毒的东西,在院子里口吐白沫奄奄一息,她和父亲忙着找兽医,不想小黑竟用舌头去舔了那猪嘴里倒出的秽物,等给猪打完解毒针,小黑却中毒身亡。
母亲一边抹泪一边说,语气里除了惋惜,还有责怪。我猜想,大概是小黑看到我家那头猪中毒后挺可怜的,出于惺惺相惜吧,便本能地要为猪减除痛苦,没想到却把自己的性命给搭上了。见我哭成泪人,母亲长叹一声:“每个生命都来之不易,不管是伟大还是渺小,都值得敬畏和珍惜,动物也是有情义的,有时候狗比人都可爱,只是常常被人忽视和误解!”
从此,我家再也没养过狗,因为我们心里已经有了小黑!
作者简介:郑长春,笔名老枪,1975年2月生,知名青年作家、资深传媒人,现为中国青年文艺学会顾问、中国散文学会会员,供职于陕西省委政法委《政法天地》杂志社。著有纪实文学作品集《急红眼的中国人》、散文集《激情碰撞》、《古镇遗梦》、《赊店物语》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