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樛木》一篇很好地诠释了《诗经》的常用手法：重章叠唱。
南有樛木，葛藟累之。乐只君子，福履绥之。
南有樛木，葛藟荒之。乐只君子，福履将之。
南有樛木，葛藟萦之。乐只君子，福履成之。
三句话，分别改了两个字，还是同样的意思。累、荒、萦都是“环绕”的意思，绥、将、成都是“伴随”的意思。把一个意思翻来覆去唱了三遍，翻译成白话文无非就是说：南边的山上有种树枝往下垂的树，树上很多蔓草的藤蔓环绕着。希望你过得开心，一辈子幸福安康。福气绕着你，就像藤蔓绕着树。
意思如此简单，以至于我都挖不出什么东西来讲了。然而，作为一名优秀的前端工程师，我深谙形式与内容分离的奥义，决心分别从形式和内容两方面细细品味一番这篇《樛木》。
先是形式。
《诗经》最主要的三种表现手法是赋、比、兴。“赋”就是平铺直叙、铺陈排比，就是今天的排比句。“风”里的民歌注重韵律，注重句式整齐，颇有对仗对偶的意思，通常两句或三句一体，就成了“赋”，比如这篇《樛木》。
“比”就是类比，现在的比喻句。我查了下，书上说这篇《樛木》是首祝贺新婚的民歌。以蔓草（就是《葛覃》里的葛）缠绕樛木，比喻女子嫁给丈夫，共结连理，此后两不相离。多年前某届春晚有个小品节目里说了段绕口令：你是树，我是藤，我绕你；你是灯，我是油，我耗你；你是饼，我是锅，我烙你；你是茶，我是水，我泡你。“南有樛木，葛藟累之”也可以算作是“你是树，我是藤，我绕你”的情感暗示。
“兴”就是先言他物，以引起所咏之辞。《关雎》里先写水鸟再写淑女，《葛覃》里先写蔓草再写在女子“归宁”，《卷耳》里先写卷耳再写“怀人”，《樛木》里先写樛木和藤蔓再写君子。都是兴。
这样看来，别看《樛木》短短三句话，却完全概括了《诗经》的三大表现手法。所以说，读书还是要稍微用点心的，慢慢读，细细读，你一目十行，三下两下就翻完一本书，回头跟人家炫耀“我这个月读了二十本书”、“我今年读了一百本书”、“我一共读了五千本书”……把读书下降到拼数量拼本书的地步，非要把自己逼得这么庸俗不堪吗？光读得快有什么用，跟猪八戒吃人参果似的，一口吞下去，还不知什么滋味，何来的“余音绕梁，三日不绝”？好书也被你给糟蹋了。
之前有人找我推荐书单，我推荐了三本：《沉默的大多数》《苏菲的世界》《月亮和六便士》。我说这是我做读书笔记最多的三本书，它们对我的人生观世界观有重大改变，非常推荐。结果那人很快读完，跟我说没意思，读完什么都不记得。我哑然，因为这三本书我读了很久，读的过程中做了许多笔记，不时反思，读完后很多有道理的句子都能背下来，受益匪浅。
还是《白鹿原》里朱先生说得好：“世间一切佳果珍馐都经不得牙齿的反覆咀嚼，咀嚼到后来就连什么味儿也没有了。只有圣贤的书是最耐得咀嚼的，同样一句话，咀嚼一次就有一回新的体味和新的领悟，不仅不觉得味尝己尽反而觉得味道深远。好饭耐不得三顿吃，好衣架不住半月穿，好书却经得住一辈子诵读。”《白鹿原》和《诗经》还有上面推荐的三本书，都是值得再三诵读的好书。
但再三诵读，不等于就要读傻掉。孔子说：“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光是把《诗经》背下来，什么都不想，那是没用的。不过就当前社会来看，年轻人几乎都是空想太多，读书太少。更有人大言不惭，说“我读书少，你别骗我”。依我看，你读书少，活该被人骗。年轻人，平时要没什么事，就多看看书，陶冶情操，拓展思维见识。想要你的未来更自由，一要赚钱，二要读书，两者皆不可少。不然要么是落魄的穷书生，要么是五大三粗的低俗暴发户，更惨的是两者都没有，穷傻子。
要读书，要思考，但再好的书，钻研也要有度。王小波在《沉默的大多数》里有段话颇有道理，他说：“我们民族最重大的文化传统，不是孔孟程朱，而是他们对文化的钻研精神。过去有人研究四书五经，现在有人研究《红楼梦》。不得不说，四书五经和《红楼梦》都是精品，能从中读到许多东西来，但是，四书五经也好，《红楼梦》也好，本来只是几本书，非要把整个大千世界都塞在其中，这就太过了。”比方说，老师解释《樛木》是新婚祝酒词。我就纳闷了，就这三句话，哪儿看出来有人新婚了，怎么祝酒了？也许这首诗的确是祝贺新婚时写的，但它不像白居易的《琵琶行》有个诗前小序交代背景，什么都没，你凭什么说是新婚祝酒词？太过了。
但当我再三诵读这首诗时，挖掘到了一点蛛丝马迹。
乐只君子，福履绥之。乐只君子，福履将之。乐只君子，福履成之。
“只”是语气助词，无意义。“乐君子”是文言文里常用的“使动用法”，由谓语动词“乐”和宾语名词“君子”组成，表示“使君子快乐”（直译）、“希望君子能快乐”（意译）。“使动用法”小举例：刘禹锡《陋室铭》里有“无丝竹之乱耳，无案牍之劳形。”乱耳，使耳朵乱；劳形，使身体劳累。
回到那句“乐只君子”，翻译成白话文就是：我希望君子你一生平安，福寿安康。不知怎地让我想起唐朝冯延巳的那首《长命女·春日宴》：
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陈三愿：
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常健，
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春日宴》是宴会上妻子对丈夫的祝酒词，言简意赅，希望彼此白头偕老，永不分离。写的是夫妻间的情深意重，希望两个人都好。而《樛木》呢，根本没提到“我”，只希望“君子”你好。那句“乐只君子，福履绥之”翻译成白话后，不禁让我想起Adele的《Someone Like You》里那句：I wish nothing but the best for you（我什么都不想，只想你好）。这么一代入，仿佛真有点“我心爱的君子跟别的女子结婚了，我只能祝他幸福快乐”的意思，也就像《Someone Like You》里唱的：I heard that you found a girl and you married now（我听说你现在跟另一个女孩结婚了）。
或许就是《关雎》里李家兄弟被王家姑娘婉拒后，跟别的女子结婚了。王家姑娘来吃喜酒，唱祝酒词：南山上有棵树，树上绕着许多藤蔓。李家哥哥你福气好，这辈子的福气都绕着你，就像藤蔓绕着树，不肯走。——你看看，祝酒词只祝“君子”不谈“淑女”，明显是对“君子”有意思，甚至想把对面那盖红盖头的女子取而代之。
脑海里浮现出Adele捧着《诗经》声泪齐下地诵读这首《樛木》，或者用《Someone Like You》的调子唱《樛木》的画面。只是不知《樛木》里为君子祝酒的女子，王家姑娘，是否也能释然地说：没关系，妹子我总能寻着一个比哥哥你还好的人。
其实我倒幻想对面的君子能回她：一个人，福气再好，有什么用？
前些日子一直单曲循环John Legend的《All of Me》。同样是毫无电子配乐的纯钢琴抒情曲，《Someone Like You》是被甩后的哀怨、叹息以及一丝咬着下唇不肯落泪的坚强，而《All of Me》是热恋至婚姻的真情告白，是两情相悦。这世上可还有比两情相悦更美好的事？无论种族、年龄、家世、财力、性别、性取向、宗教信仰……我爱你，你爱我，我们愿意为彼此付出一切。多美好。
当然，相对来讲《Someone Like You》和《樛木》这种哀婉的情绪更容易唤起年轻人的共鸣，因为大家多少都有过被某人伤害、但始终念着那个人、明知不可能、却还有点幻想的心态。其实大家心知肚明，每个人都是独一无二的，没有谁能替代谁，说“没关系，我会找到一个像你一样的人”不过是自我安慰。
而走到婚姻殿堂、有了爱情结晶的，一般都很成熟，没了年轻时候的激情。这时候的情爱感悟不是哀婉的，而是深情眷眷的，就像清晨时候他在耳边轻声与你说了句“起床了”。他没说别的，但你明白，虽然生活平淡，但他就是你的一切，你少不了他。对他来讲，你也同样至关重要。这种话，真有人对你说了，你认真听了，是要掉眼泪的。比起《樛木》真心祝祷、《Someone Like You》的自我疗伤，我更感动于《All Of Me》里的那句John Legend对他妻子的真情告白：You are my end and my beginning（你是我的结束，也是我的开始），还有那句：All of me loves all of you（我的全部爱着你的全部）。
光君子一个人“福履绥之”有什么用？再有荣华富贵，还不是老来寂寞。算了算了，别看《樛木》了，白白的叫人心酸，也别听《Someone Like You》了，总听分手歌要哀怨的，还是听《All Of Me》吧。愿你我都能找到生命中的那个人，他（她）是我们的一切，我们也是他（她）的一切。
南有樛木，葛藟累之。你我相悦，福履绥之。
天涯海角，无论是福是祸，有个人陪着一块走，才不至寂寞。两个人在一起，有饭吃饭，有粥吃粥，富贵时不朝三暮四，贫贱时也能相濡以沫。便再没有比这更美好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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