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来访
今年的父亲节,看到网上各种祝福信息,让我不由得想起自己的父亲。我父亲是个农民,从小体弱多病,不能像一般人那样出外打工,只能在家里种田,所以,我家一直都不宽裕 。
我们的祖屋座落在深山老林里,方圆800米内没有人家,邻居的家倒是看得见,但却座落在另一座山的山腰上,要走过去,只能走到山脚再往上爬。小时候上小学,距离学校有两公里路,小孩子步伐小,走路要一个多小时。我记得每天早上5点钟,母亲就起床煮早餐了,吃完早餐,天还是黑的,父亲点燃了竹子火把,送我上学去。一路上都是山路,坑坑洼洼的,我走在前面,父亲走在后面,有时候不小心摔倒,父亲就会大声责骂。有时候是我自己爬起来,有时候是他扯我起来,但我更加愿意自己爬起来,因为我感受得到那拉扯的力度并不是那么友好。父亲把我送到村里的大路,他就会把火把递给我,自己转身回去。
据说,是我太祖父年轻的时候为了逃避饥荒,从大村里来到这里的,当时的确是比较好,地方大,屋前屋后都可以种番薯木薯之类的粮食,开始大村里的人都羡慕我家。但是后来改革开放了,大家都往外跑,留在大山里面的,反而变得落后了。
我家因为穷的缘故,其他亲戚和邻居基本上都有点瞧不起我家。那种瞧不起,倒不是言语和行为上的赤裸裸欺负,那种瞧不起是暗地里的,不经意间的。我小时候跟堂弟们去邻居家玩,那些大人们议论我们兄弟时,说到我是谁的儿子,堂弟又是谁的儿子,那语气和眼光明显是不一样的。我虽然年纪小,但也感受得到。因为我的叔叔是村里有名的木匠,已经在大村里盖了新房。
父母在别人面前也是不自信的,譬如跟人说话都不敢大声,眼神都是躲躲闪闪的。所以,我从小也自卑,总觉得自己低人一等。这种自卑的感觉一直延续到上学。念小学学前班的时候,在第一个学期的期末考试,我无意拿到了全班的第一名。我很高兴,当然父母也很高兴,我们都在这里找到了一点自信和希望。开了个好头,我的成绩一直都名列前茅。父亲开始关心我,回家第一件事情就是要我做作业,家务事也不让我干。甚至农忙时节,他也没有让我干多少活。我的奖状贴满了家里的墙壁,邻居和亲戚的赞许和羡慕的眼光中,我看到父亲也一脸满足和骄傲的神情。
但是我是不接受我父亲的,我总觉得他配不上我。我的成绩让同学们羡慕,让我找到了尊严和地位,我不想他们知道我的家境,更不想让他们看到我父亲。我父亲一身农民的打扮,让我很介意。村里的人虽然也很多是农民,但别人上街,会穿上好看的衣服和鞋子。但我父亲却不以为然,一双解放鞋,一顶斗笠。有时候我母亲都说他,他却说穿解放鞋好走路,斗笠比雨伞更好用,如果天下冰雹,雨伞还不如斗笠管用,让我们很无语。我有时候在学校附近瞧见我父亲,我会躲得远远的,不想让他看到,更不想让同学知道。有一回有个认识我父亲的同学看到我父亲去赶集路过学校门口,特地跑来告诉我,我装作没有听到。
后来我上了镇的重点初中,有一回要开家长会,老师点名要家长参加。我很为难,我当时真的想不告诉父亲,我觉得同学和老师知道我的家境,肯定会改变对我的看法,起码形象受损。我最终还是告诉了父亲,但跟他强调了几次会议室的位置,我是怕他到时候到处找我问路。因为这事情小学时候就发生过,父亲突然去教室找我,让我在众目睽睽之下走出教室,真是丢尽脸。可他却一脸笑容,丝毫不在意。
父亲见我一再强调,似乎也明白我的心意,却仍然不以为然,笑笑说:“我会到处看看的。”让我既恼怒又担心,但我也不好多说什么。最终他真的如他所说,真的跑到教室去找我,说他不知道会议室在哪里。我在同学们诧异的眼光中走出去,满脸通红。父亲也看出了同学们的反映,这反映出乎意料,他也觉得不好意思了。我既恼怒他又可怜他,为了这件事我很长一段时间都不理他。父亲也明白了我的心思,也没有怪我,只是每次见到我,都会那眼睛瞧别处。
后来我去县城上高中,有一次生病,我有个远房亲戚住在学校附近,我经常去他家玩。那个亲戚打电话给我家,可能夸大了病情,让父亲坐了两个小时的车跑到了县城。我记得当时我在上课,我看到我那个亲戚和父亲都出现在教室的门口,然后我老师就出去了,最后是叫我出去。我惊奇地发现父亲穿了皮鞋和一身西装,后来才知道是借的。这身打扮让我感觉有点别扭,我总觉得他也穿得很不习惯,我看到他两眼满是关怀地看着我:“现在身体怎么样?有没有好一点?”我本来也没什么大碍,但看到他那瘦瘦的身体穿着不合身的西装,不合脚的皮鞋,和他那有点红红的眼睛,我顿时心头一热,眼眶都湿了,但我坚决不能在父亲面前哭,坚强地忍住了。
可能是不会表达吧,我记得我从小到大,父亲从来都没有拥抱过我,甚至连摸摸脑袋的动作都没有。有好东西给我,最多是吃的,也只是不冷不热地递给我。因为生活的艰辛,也很少看见父亲笑,有时候甚至会发一些无名火。我们家人的生日,也从来没有庆祝过,有时候过了自己都不知道。我从小也懂事,知道父母不容易,也从来没有张口问他们要钱买零食和玩具。我记得唯一的玩具就是我出生时候叔叔送的布娃娃。我记得唯一一次父亲给我几毛钱买甘蔗吃,我却拒收了。
后来我考上了大学,在收到录取通知书的那一刻,我看到父亲戴上了老花眼镜,高兴地看了好几遍,似乎不认识那些字,每一个字的含义都要费力理解,最后小心地合上,递给我叫我收好。
临行的那天,家里杀了两只鸡,捉了一条鱼,把父亲的兄弟姐妹都请来了。父亲在饭桌上红光满面,本来不会喝酒的他,也在亲戚劝酒中竟然也喝了几杯,最后不胜酒力,吐得干干净净,他还一个劲懊恼。
从家里出发的时候,我本来不要他送,可他坚持要送,还说要为我挑行李。我坚持不要他挑,他却很倔强地说:“你以为我老了吗?一百多斤的稻谷都挑得动,你这点行李算啥呢。我知道你挑得动,只是新衣服被磨破了就不好了。”
我们在公路上等车,父亲一脸自豪,跟过往的熟人打招呼。我看了看天,乌云密布的,感觉要下雨了,我劝他先回家,车子恐怕没那么快到来。他起初不肯,后来一拍大腿想到家里晒着稻谷,终于肯回去了。他走后没几分钟,大雨就下了起来,我在候车庭里想到父亲并没有带伞,应该被淋湿透了吧。正想着,发现雨中有个身影向候车亭走来,我正在纳闷,他已经走到跟前,我很诧异发现原来是我父亲。我刚想问他为啥又跑回来,发现他右手紧紧地捂着裤兜。我问他是什么,他松开手,伸手进去,掏出来一沓钱,全是五块十块的,他说:“唉,刚喝了两杯酒,竟然头晕了,忘记把这个给你了。”我说:“这是啥,学费和生活费不是已经打到卡上了吗?”他说:“这是给你的奖励,你以前得到奖状,我们本来也想奖励你的,但是又怕你学坏,于是把钱都存了起来,现在你上大学了,你都拿去吧。我听人说,在城里不比农村,什么都要钱,你拿着,肯定用得着。”我呆呆地拿着一沓钱,心情异常激动,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父亲可能也受不了这种气氛,看了我一眼,笑了笑,折身走进雨中。
我看见父亲走进雨帘里,豆大的雨点已经噼噼啪啪地打在父亲的身上,还溅起了水花。我看见父亲背部的衣服已经紧紧贴在身上,一下子觉得父亲瘦小了许多,心里有种莫名的伤感。正想着,突然听到啪啦一声,父亲掉进路上的水坑里,但很快又爬起来了,黄色的泥水从衣服上直流下来。我本想叫他,但还是忍住了。父亲也不回头,直直走了。
我第一次来到城市,一切都让我感到新鲜,城里有大公园,有大超市,有大广场,我打电话告诉家里这些见闻,父亲也颇感兴趣,说他十多岁的时候出去过城市,但相隔几十年,不知道现在的城市是什么样子了。我听得出他语气里期盼,但我不敢叫他过来。直到我毕业参加工作,我还是不敢带父亲来城里参观。在城市,我还可以做个体面的白领,我不敢想象,如果我带着农民的父亲出现在城里,那是多么的不协调,别人的眼光会是多么异样。
直到有一次我生病住院,我父亲从乡下赶了过来。我还记得当时在医院见面的情形,父亲拎着一个大麻袋子出现在我面前。虽然那时候身体衰弱没气力抗议,但我还是觉得脸上无光,因为病房的人都很好奇地注视这那个大麻袋子。我有点责备的语气问父亲:“那是什么?我又没叫你来,你过来干什么。还有——带那么多东西干嘛,那是些什么东西?”父亲显然也有点胆怯,目光躲躲闪闪地看了看病房里的人,吞吞吐吐地说:“那是你妈给你带的东西,有自榨的花生油、自家的芝麻、自家的稻米、还有今天刚杀的半只鸡。这都是你妈硬要我带给你的,她说城里的东西都不安全,也不好吃。你现在身体弱,我今天宰了一只大阉鸡,带了半只过来给你补补身子。”我觉得又好气又好笑,如果不是我刚好今天就可以出院,带那么多东西过来,我真的不知道怎么处理。气归气,但心里还是有些感动。
我跟父亲回到出租屋,我把一大麻袋的东西都拿了出来。我惊讶地发现,父亲说的半只鸡,两只鸡腿和两只鸡翅都在。我不由得停住了,问父亲道:“你不是说半只吗?怎么全拿来了?”父亲说:“没事,我们在老家的,随时都可以宰,你在城里,就很难吃得到家里的鸡了,一年才回一次。你母亲见你不在家,养大的鸡都舍不得吃,说要等你过年回去。”我听了,突然心头一热,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我背过身,假装不经意地擦掉了眼泪。
父亲在城里住了几天,每天我早上起床的时候,发现父亲已经把早餐做好了。见我起床,他把早餐都端到饭桌上。我跟他坐在一起,父亲低头吃着,我突然发现父亲额头的皱纹深了很多,短短的头发全白了,我心里在想,父亲今年刚过六十岁啊,想到城里六十岁男人的模样,我不由得一阵心酸。我觉得自己的身体也恢复得差不多了,决定要带父亲去逛一下公园和超市,带他看一场电影。当我把这个决定告诉父亲的时候,父亲显得很高兴,但又有点为难:“你不嫌我老土吗?”我看了看父亲,坚定地说:“没有的事。”
在父亲犹豫的时候,我已经出门了,他只好跟着出来。当我带着父亲走在路上,的确引来不少异样的眼光,但我已经不在乎,很从容淡定地微笑着。一开始,父亲还有些胆怯,但慢慢还是被新奇的事物所吸引,整整一天,父亲高兴得像个孩子。
我觉得这是我二十多年来为父亲做的最开心的事。
父亲来访顺序:小学-初中-高中-工作后。
- 上一篇:猪年吉祥语-2019年猪年新春贺词祝福语大全,祝您万事如意,四时平安!
- 下一篇: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