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边是马云、马化腾、扎克伯格们的创业故事,财富、梦想、活着就是要改变世界的热血燃烧。另一面又是星云大师、净空法师们的劝世恒言,人生本修行,万般皆身外,何必苦苦相争。即使白天为断绝欲念,服下“绝情丹”,但晚上机会一来,马上吞一把“大力丸”,满血复活。
■关山远
最近有篇文章《一边是马云,一边是星云》在网上很火,说的是中国人的精神困境:一边是马云、马化腾、扎克伯格们的创业故事,财富、梦想、活着就是要改变世界的热血燃烧。当然还有种种成功学的铺天盖地,如果没有事业,人生的价值如何体现?而另一面又是星云大师、净空法师们的劝世恒言,人生本修行,万般皆身外,何必苦苦相争?总而言之,人们总在撕扯中前行。撕扯他们的,一边是入世的成功,一边是出世的向往。
其实,大部分人成不了马云,也成不了星云,这倒不一定是悲剧。悲剧的是,在这种撕扯之下,连“自己”也做不成了……
手串,能带来内心安宁吗?
白岩松几年前曾出版过一本书,叫《幸福了吗》,自序长达5000字,开头是这样的:
“走在人群中,我习惯看一看周围人的手腕,那里似乎藏着一个属于当代中国人的内心秘密,从不言说,却日益增多。越来越多的人,不分男女,会戴上一个手串。这其中,不乏有人仅仅是为了装饰;更多的却带有祈福与安心的意味。这手串停留在装饰与信仰之间,或左或右。这其中,是一种怎样的相信或怎样的一种抚慰?又或者,来自内心怎样的一种焦虑或不安?手串有助于平静吗?我们的内心,与这看似仅仅是装饰的东西有什么样的关系?人群中,又为什么几乎没有人谈论过它?沉默之中,埋藏着我们怎样的困惑?这是一个传统的复归,还是一个新的开始?这是因祈福而产生的下意识行为?还是因不安而必然的求助?”
这一连串的问题,没有答案。
确实,很多人都带着手串,你若问起,手串主人还会绘声绘色讲一段故事,要么是大师开过光,要么是材质很珍贵。手串套在或胖大或枯瘦的手腕上,含义复杂,有爱与怕,有希冀与暗示,有辟邪的意味,又有祈求的象征……总之,是一种心灵寄托。
人们喜欢用物件来安放自己的精神,今天是手串,古代是琴。“一琴一鹤”这个成语,说的就是宋朝赵抃去四川做官,随身携带的仅有一张琴和一只鹤。今人很难理解,但古时“琴”与“鹤”都是跟“俗物”格格不入的不俗之物,所以“焚琴煮鹤”,就像今天说起“好白菜被猪拱了”一样让人不爽。
遥想当年,官员们无论在官场如何勾心斗角、尔虞我诈,回到家来,摘了乌纱帽,会独居一室,抚琴自娱,放松下来,从一个官员的身份,回到读书人的本质,从而迅速找到心灵的平静。李贽在《琴赋》中写道:“琴者,心也”,对古代的读书人而言,琴仿佛是映照内心世界的一面镜子。
古代很多名人跟琴关系紧密,嵇康就是一个。他曾说:“众器之中,琴德最优。”当然,嵇康最著名的行为是在临刑前,“神气不变,索琴弹之,奏《广陵散》”(《世说新语》),曲终时黯然说:“《广陵散》于今绝矣”。这一场景,作为读书人的风骨写照,深刻历史当中。
嵇康是魏晋时期狂人之一,在那个“刷脸”的年代,他是个不折不扣的明星,史载嵇康“龙章凤姿,天生丽质”,“身长七尺八寸,风姿特秀”,是个身高至少一米八五以上的旷世美男,而且才华横溢,是当时著名的文学家、哲学家、音乐大师,还是高干子弟(曹操的曾孙女婿),还是当时的时尚风向标,爱服“五石散”,用今天的话来说,就是“磕药”,药性上来,出口成章。
这等人才,若在今天,就是所到之处让粉丝尖叫的“最帅钢琴王子”,但不幸的是,嵇康活在黑暗与混乱的魏晋时期。政权频繁更替,礼教轰然崩溃,生命如蝼蚁般悲苦,对当时读书人思想冲击极大。人们以厌世、超脱、务虚之态面对时局,追求清静无为、放浪形骸、谈玄求仙。但即便这样,也很少有人能得善终。何况嵇康名气太大,拒绝为司马氏政权服务,又是曹氏姻亲,他不得不死。司马昭在嵇康的死刑判决书上这么写道:“康上不臣天子,下不事王侯,轻时傲物,不为物用,无益于今,有败于俗……今不诛康,无以清洁王道!”
嵇康死了,却更强化了琴作为心灵寄托之物的地位,后世的一代代读书人,都把琴当作知心,认为心与琴合一,心中的不平,自然在琴声中淡去。
但真的能够淡去吗?就像今人抚摩手串,就能心平气和、海阔天空了吗?答案是否定的,无论古代的琴还是今天的手串,都只是自我设定的效果难以评估的心理调节器,像嵇康这样不羁之人,不羁只是一种态度,内心却始终陷入矛盾挣扎之中,他曾经仿屈原《卜居》而作《卜疑》,一口气连发二十八问,每一问都是一种命运的选择,每一问都代表着一种人生的态度,翻译成白话文,大意是:“我是该发愤忠诚,在朝廷上直言进谏,不屈服于权贵呢?还是应该卑微怯懦,听从旨意,柔顺地服从呢?我是应该和乐平易宽宏地给予呢?还是应该追逐俗世的利益,苟且偷生呢?是应该隐居起来做义事,以至诚待人呢?还是应该虚伪地矫饰,来博取一个虚名呢……”
这一连串的问题,也没有答案。只是琴道已退出江湖,人们开始把心灵寄托到手串上了。
隐退,本质是一种心理调节?
从某种意义上说,嵇康的二十八问,是古代版的《一边是马云,一边是星云》,进与退、仕与隐、入世与出世、奋力与恬淡……两极选择,从古至今,撕裂人心,陷人于矛盾之中。
即使像孔子这样高调入世、满心执著的智者,在处处碰壁之下,也有过隐逸的动摇,他说“道不行,乘桴浮于海”,这话曾被后人调侃为孔子也想移民海外,抛开调侃不说,这句话真实地揭示了孔子的矛盾心态。
孔子中青年时期孜孜不倦地求仕,用今天的话说,就是到处“跑官要官”。当然,当时孔子想当官,而且是当大官,不是为了赚钱,是为了实现自己的抱负。孔子是个重事功、重人伦的人,对自己充满自信,主张高蹈入世,在春秋礼崩乐坏之际,欲以“礼仁”为核心的儒家之“道”,力挽狂澜于既倒之势,这是一种“知其不可而为之”的殉道精神和戮力进取的积极入世情怀。
但孔子始终很失望,他叹息说:“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跟“道不行,乘桴浮于海”的意思是差不多的。不过,他始终是矛盾的,他又说:“天下无道,丘不与易也”。意思是:即便天下无道,我孔某人也要坚持到底。这类矛盾让后人很困惑:作为儒家创始人,孔子怎么会有道隐情怀呢?
孔子最终没有当上大官,他成了一位伟大的教育家,影响至今。他留给后人尤其是一代代读书人的影响,除了政治、道德、教育、经济等方面的精神外,还有重要的方法论:根据形势灵活应变的积极处世原则,以退为进,能进能退,能隐能出。
中国历代无数知识分子,都脱不了“怀才不遇”这个悲剧情结,但他们大多能够通过一系列的心理转换,慢慢消解悲剧意识,消解的途径最主要的是退隐。
公元1083年某个月夜,湖北黄州,团练副使苏轼睡不着了,便步行到承天寺找铁哥们儿张怀民,两人夜游,不是“基情”四射,而是才气迸发,苏轼后来写下名篇《记承天寺夜游》,传颂至今:“元丰六年十月十二日夜,解衣欲睡,月色入户,欣然起行。念无与为乐者,遂至承天寺寻张怀民。怀民亦未寝,相与步于中庭。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盖竹柏影也。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者耳。”真是美文。
此文写时,苏轼被贬到黄州已经有四年了,他在帝都遭遇“乌台诗案”,差点丢命,获释出狱后,被贬谪到黄州任团练副使,但不得“签书公事”,也就是说做着有职无权的闲官,近乎流放。苏轼自然心情忧郁,但是,仍然有进取之心,从《记承天寺夜游》可清晰看出。即使人生困境如此,苏轼也不仅仅满足于在“山高月小,水落石出”的夜晚吹吹风、饮饮酒、写写诗的闲适日子,他梦想有朝一日,还要去实现自己的政治抱负。
换句话说,即使归隐田园,苏轼也总是一脚走进隐逸的山水,一脚还留在他热爱的人间。决绝者像陶渊明,少之又少,他和他的南山,也因此成为中国读书人的一个精神归宿和精神家园,但更多人,选择的还是苏轼模式,通过寄情山水来调节自己的悲剧情结,调整好了,然后随时准备复出。接下来是喜剧还是悲剧呢?他不管。即使白天为断绝欲念,服下“绝情丹”,但晚上机会一来,马上吞一把“大力丸”,满血复活。
不仅仅是读书人有这情结。张纪中版《水浒传》,丁海峰饰演的武松在征方腊中痛失一臂,执意在六和寺出家,众兄弟力劝,不听,忽然间雷电大作,杀伐声起,似乎又有强敌来攻,只见武松单臂执刀而起,双目灼灼,蓄势待发,随时能够投入战斗。
这一幕,其实是很多人的心灵写照。
心灵鸡汤,有营养还是有毒害?
有只黄鼠狼,在养鸡场的山崖顶上立了块碑,上面写着:“摆脱禁锢,不勇敢跳下去,你怎么知道自己不是一只老鹰?”于是,它每天就在崖底吃一只摔死的鸡——这个故事告诉我们,阅读心灵鸡汤时需要智商,大多数鸡汤写手都是黄鼠狼。
上面这个段子最近也很火。自从杰克·坎菲尔、马克·汉森创作《心灵鸡汤》火爆之后,涌现出一堆职业煲鸡汤者,他们能够通过一个或几个故事,告诉听众读者一个人生感悟,煲汤者口若悬河,舌灿莲花,每一个字都带着睿智的口水。有很多人也确实被迷住了,他们或恍然大悟,或若有所思,或两眼放光、浑身是劲,人也变得精神多了。
在心灵鸡汤泛滥成灾的时候,也有反鸡汤的声音,这无疑是个好现象。不可否认,有些鸡汤很美味,很有营养,但有些很寡淡,有些没有营养,有些甚至有毒,而且在既缺钙又缺抗生素的情况下,单靠鸡汤,显然无济于事,甚至会因为营养过剩让癌细胞猛增。
每一种流行的背后,都有其深刻社会内涵。比如上个世纪80年代末,突然流行卡耐基人际关系系列。今天流行各类“心灵鸡汤”,正是因为太多人遇到了心灵危机,遇到了各种各样的现实问题。现在都提倡“问题导向”,假如“青年导师”、“煲鸡汤者”无视问题如何解决,而是一味讲究改变心境,遇到问题绕着走,还没入世就提倡避世,那就无异于耍流氓了。
更耍流氓的是一些“两面人”,他们教大家要讲规则,自己却对潜规则深信不疑;他们公开教人无欲则刚,背地里却热衷于谋略、权术、市侩处世哲学,这些人的书房里,找不到几本科学人文著作,却尽是些官场秘笈。他们跟“大师”学习怎么做人做官,从官场小说里揣摩权力的秘密。他们甚至把《厚黑学》奉为为人处世的经典——当年,写作《厚黑学》用来批评世道人心的李宗吾,若能复活,必然又吐血而死。
换句话说,这些人整天在兜售绝情丹,说这个东西好啊,对身体有益,自己却在偷偷服用大力丸。这种人,能解决别人的困惑吗?
其实,每个年代,都有每个年代的困惑者。美国作家塞林格写过一部著名的长篇小说《麦田里的守望者》,细致入微地刻画了主人公霍尔顿复杂而又矛盾的心态,孤独、彷徨、无奈以及对传统价值观的蔑视,这不仅仅是其个人的感受,更是二战后美国青年一代的人生困惑。
在小说中,集中写了主人公、16岁的霍尔顿用三天时间寻找人生“大问号”的答案,这三天时间里,霍尔顿带着沉重的人生困惑,在现代世界里求访“先知”。他先遇酒吧女郎,但她除了喝酒与卖笑什么也不懂;他约来女同学萨丽,但她太乐于接受通行的准则,两人没有共同的语言;他找到在大学深造的旧友卡尔,卡尔劝他去精神病医院作一次检查。最后,霍尔顿登门造访他最敬重的博学多才的安多里尼先生,安多里尼也只是赐以箴言而已,说了等于没说。他找的人一个比一个有学问,但最后谁也无法给予他答案和指点。
如果找不到合适的精神导师,还得靠自己。梁漱溟先生有一本书《这个世界会好吗》,他认为,人类面临有三大问题,顺序错不得:先要解决人和物之间的问题,接下来要解决人和人之间的问题,最后一定要解决人和自己内心之间的问题。
什么能够真正解决人和自己内心的问题?很复杂的问题,但至少可以明确的是:“鸡汤”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