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子路曰:“卫君待子而为政,子将奚先?”子曰:“必也正名乎!”子路曰:“有是哉?子之迂也!奚其正?”子曰:“野哉,由也!君子于其所不知,盖阙如也。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事不成,则礼乐不兴;礼乐不兴,则刑罚不中;刑罚不中,则民无所措手足。故君子名之必可言也,言之必可行也。君子于其言,无所苟而已矣。”
【译文】
子路说:“如果卫君需要您去执政,您将如何开始呢?”孔子说:“必须要先正名,(以使概念清晰、名实相符)。”子路说:“有这样做的吗?您这也离题太远了!为何要正名呢?”孔子说:“你真是没学问啊,仲由!君子对其所不知者,应当存疑,(不当妄言)。名义不正,所言就不能合理;所言不合理,政事就不能成功;政事不成功,礼乐之治就不能确立;礼乐不确立,刑罚就不能合乎仁义;刑罚不合仁义,民众就会不知所措,(天下就将大乱)。因此,君子所用之名必言之成理,所出之言必切实可行。君子对其所言,从不随便马虎。”
【注释】
“子路”,仲由之字,亦即后文中的“由”。孔门十哲政事科弟子,小孔子九岁。为人刚直,好勇力。
“待”,需要。类似用法如《荀子·王制》中的“元恶不待教而诛”、《史记·天官书》中的“不待告”以及成语“自不待言”等。
“奚”,音“西”,文言疑问代词,相当于“胡”、“何”。
“正名”,辨正名称、名分,使概念清晰、名实相符。可不译。
“迂”,远也,指远于为政之事。也有解作“迂腐”者,今不从。
“野”,指因不学而不明理,没学问。古时有乡遂的设置,都城之外是“乡”,有乡校,子弟受教育;“乡”之外是“遂”,没有学校,故“遂人”被称为“野人”。后来也用“野”形容没有学问、不明事理、不通礼义。通常是解作“粗野”,今不从。
“君子”,本章中有三处,均可指有德者,亦可指有位者,或曰为政者。
“阙如”,空缺的样子,引申为“存疑”。“阙”,音义皆同“缺”。
“事”,本章是论为政,故此处指为政之事。
“礼”,指一切合于义的道德与法律规范。专有名词,可不译。
“乐”,指一切依于仁的教化。专有名词,可不译。
“中”,音“众”,合乎、符合。此处指合乎仁义。类似用法如《荀子·劝学》中的“其曲中规”。
“无所措手足”,手脚不知道该放何处。形容没了主意,不知道该怎么办。同“手足无措”、“不知所措”。“措”,置也。
“苟”,随便、轻率、马虎、敷衍。类似用法如《孟子·告子上》中的“所欲有甚于生者,故不为苟得也。”
【评析】
一直以来,各注几乎都是众口一词地认为“卫君”是指卫灵公的孙子卫出公。但事实上,孔子在周游列国期间,曾数度出入卫国,先后见过卫灵公及其继任者卫出公,故“卫君”究竟是指哪位,其实难以确证。
孔子还在鲁国时,便已经历了三桓专权、鲁昭公被逐以及季氏家臣阳虎乱政等事,对“君”“臣”“父”“子”等名相之乱其实早有深切体会,孔子为此曾发出过“觚不觚,觚哉,觚哉”的感叹(参见《善读「论语」6.24-25》)。因此当孔子主导的“隳三都”失败之后,孔子应当就已生出了为政之先“必也正名乎”的想法。
子路认为“正名”与为政的关系太远,因此对孔子要先“正名”的想法不以为然。有注解认为子路所谓的“子之迂也”,是在说孔子“迂腐”,这恐怕是一种误解。子路虽然为人直率鲁莽,可能还有些不拘小节,但对孔子却很维护尊重,不太可能对孔子使用“迂腐”这种明显带有侮辱性的语言。子路所谓的“迂”应当是指“远”,也就是说子路看不到为政与“正名”有什么必然的联系。因此,后面孔子说“野哉,由也”,也不是骂子路粗野,而是说他没学问,所以接下来才会说“君子于其所不知,盖阙如也”,君子对于他所不知不懂的事情,应当抱着“阙如”的态度,可以存疑,但不可妄言。
对于儒家而言,为政就是行“礼乐”,而“礼乐”的表达则必须要通过语言和文字。因此,要想准确地传达“礼乐”的宗旨,就必须要先明确“礼乐”所涉之“名”。比如,在现代法律文书的开头部分,通常都要对文书所涉及的名词进行定义,好比经济合同中就要先列明“甲方”“乙方”,等等,这就是“正名”。只有明晰了“名”的内涵和外延,意思表示才能准确无误,才能不被有意无意地曲解。如果意思表示不明晰、不准确,“礼乐”所传递出的信息就会混乱或模糊,为政也就无法成功,订立法律文书的目的也就无法达成。故曰“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而为政若不成功,礼乐之治就无法确立。故曰“事不成,则礼乐不兴”。
儒家主张礼以行义、乐以兴仁。仁义是主,刑罚为辅。是故有子曰“礼之用,和为贵”(参见《善读「论语」1.12》)。若礼乐不兴,则仁义必失;仁义若失,则刑罚必失其主而偏离仁义,故曰“礼乐不兴,则刑罚不中”。
“刑罚不中”,则“民免而无耻”(参见《善读「论语」2.3》),民众但求免罪而不知廉耻。不知廉耻,则不知何者可为,何者不可为。故曰“刑罚不中,则民无所措手足”。民众失去了正道的引导,不知如何是好,就会导致天下大乱。
因此,君子所用之“名”,一定会让它概念清晰、名实相符;所出之“言”,一定会让它逻辑严谨、切实可行。所以,君子对其所言,从来都不随便马虎。故曰:“君子名之必可言也,言之必可行也。君子于其言,无所苟而已矣。”
近现代以来,国人对儒家文化多有挞伐,认为其是封建糟粕、专制帮凶。这其中的一个关键原因,就在于国人对儒家文化所涉之“名”存在诸多误解,比如,将“君”“臣”“忠”“孝”与盲目服从联系起来;将“礼”等同于“礼貌”、“礼节”;将“礼义之邦”等同于“礼仪之邦”,以一字之差而使本末倒置……。如此种种,不一而足。因此,要想复兴以儒家文化为核心的中华传统文化,首先便要“正名”,要对两千多年以来,被皇权与专制文化混淆与歪曲的儒家之“名”进行正本清源、拨乱反正。否则“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其结果也无非是在未来引发另一场“反传统”的所谓“新文化”运动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