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朝的崩溃》是作者系统研究鸦片战争十余年所得的成果。作者详尽考订了与战争相关的一系列重要史实,力图以当时的道德观念、思维方式与行为规范去理解历史,使许多在今人看来是荒谬的现象得以显示其在当时环境中的“合理性”。同时,通过对有关人物及其言行活动分析,观察清王朝在历史转折关头的作为,揭示历史进程中的偶然与必然。
1、由于文化背景的不同,英国最先进的事物,经过儒家教义的折光,顿时变为最荒谬不堪的东西。君主立宪,在皇权至上面前,有如大臣擅权;经商贸易,在农本主义面前,显为舍本求末;追逐利润,在性理名教面前,只是小人之举;至于女王主位、男女不辨,更是牝鸡司晨之类的“夷俗”;即便令人兴叹的西方器物(钟表、玻璃、呢羽等),享用赏玩收藏之余,仍可斥之为“坏人心术”的“奇技淫巧”。无怪乎海通200余年后,中土的官僚士子们并未折服于西方,反坚信于中华文物制度远胜于“西夷”,尽管他们在一个事实方面已经达成了共识:西方“船坚炮利”。
2、在皇权至上的社会中,天子被说成至圣至明,不容许也不“应该”犯任何错误。尽管皇帝握有近乎无限的权力,因而对一切事件均应该负有程度不一的责任;但是,当时的人们对政治的批判,最多只能到大臣一级。由此而产生了中国传统史学、哲学中的“奸臣模式”:“奸臣”欺蒙君主,滥用职权,结党营私,施横作恶,致使国运败落;一旦除去“奸臣”,圣明重开,万众欢腾。这一类模式使皇帝避免了直接承担坏事的责任,至多不过是用人不周不察,而让“奸臣”去承担责任,充当替罪羊。若非如此,将会直接批判到皇帝。这就冲犯了儒家的“礼”,是士人学子们不会也不愿去做的。
3、忠奸的理论所能得出的直接结论是,中国欲取得战争的胜利,只需罢免琦善及其同党、重用林则徐及其同志即可,不必触动中国的现状。也就是说,只要换几个人就行,无须进行改革。忠奸的理论所能得出的最终结论是,为使忠臣得志,奸臣不生,就必须加强中国的纲纪伦常,强化中国的传统。也就是说,鸦片战争所暴露出来的,不是“天朝”的弊陋,不是中华的落伍;反而是证明了中国的圣贤经典、天朝制度的正确性,坏就坏在一部分“奸臣”并没有照此办理。于是,中国此时的任务,不是改革旧体制,而是加强旧体制。
4、忠奸理论和“奸臣模式”,并非是鸦片战争史独有的现象,而是中国传统史学的常用方法。正是它具有掩护君主、掩护道统的特殊功能,因而屡屡被官僚士子们用来解释那些他们不能解释或不愿解释的历史现象。这种理论和模式,经过他们长久的宣教,成为老百姓耳熟能详、最易接受的历史分析法,并在今天仍有其影响力。正是在这么一个基础上,琦善的“奸臣”形象很快得到了公众的认可。
5、一个民族对自己历史的自我批判,正是它避免重蹈历史覆辙的坚实保证。
6、当权力与金钱一样上市流通之后,即刻产生威力无比的社会腐蚀剂,当军队将财神像奉为战旗时,腐败已不可逆转。世界上可以有一万种罪恶而安然无事,唯有一种足以致命:执法犯法。曾任福建汀漳龙道的张集馨向以“整顿”出名的林则徐讨教,如何改变福建水师兵匪一家的局面,林对曰:虽诸葛武侯来,亦只是束手无策。而后来督练湘军的曾国藩,更是一针见血:国藩数年以来,痛恨军营习气,武弁自守备以上,无不丧尽天良!
我为了研究结论的公允,曾千百度地寻找光明,但光明始终远我而去。我不能不得出这样的结论:鸦片战争时期的清军,本是一个难得见到光明的黑暗世界。
7、在一切都上轨道的社会中,无所作为是中国传统政治学的最高境界;而在战后中国面临西方威逼的险恶环境中,无所作为是一种最坏的政治。时代变了,道光帝浑然不觉,结果脚随之跟入新时代,而头脑却依旧留在旧时代。
8、在专制社会中,旨意决定一切。道光帝由此断送了机会。
9、除了自杀的裕谦,以上12人均是鸦片战争中负有重大责任的顶级人物。他们对战败体会最深,理应有猛烈的反省,有复仇的欲望。可从这12人战后的经历来看,琦善、伊里布、杨芳、奕山、颜伯焘、牛鉴几乎是没有反应,剩下的5人又可分3类:一是耆英、黄恩彤的“柔夷”;二是刘韵珂的阴制;三是林则徐的对抗(假定福州反入城事件能代表其全部思想),道光帝则在三者间游移。作出反应的人,大多在通商口岸。我不知道耆、黄、刘等人若放缺云贵川或陕甘新,会否像琦善等人一样麻木?
10、一个民族战败了并不可怕,但战败引出的不是“制夷”而是“顺夷”时,就直接葬送了一切前程。耆英者流之所以在当时就不得人心至今仍受人痛斥,就在于他们不敢“制夷”。
11、而林则徐呢?这个问题可分开谈。我以为,作为一名士绅、一位民众,战后无论以何种形式抗英(包括反入城)都不应受到指摘,这是他们关心国家命运、民族前程的表现。他们的思想落后、手段陈旧、目标错误,应当由当时社会的思想家、政治家来负责。但是,林则徐作为一名富有思想的政治家,应当有更高的眼光,应当有负责任的态度,善于将自发的斗争纳入正确的轨道。我这里不是对林格外苛求,而是历史提出了这一标准。鸦片战争给中国提出的使命是近代化,偏离这一轨道就不可能真正的“制夷”,反有可能偾事。林则徐没有认识到这一点是他的错误,尽管他那对抗的姿态是可以表扬的。
12、“天朝”在战争中惨败,但由此引起的震荡,还不如东京湾中出现的那4艘“黑船”。今天的人们对两国的差异已作了种种叙述和分析。而最直接的是,清朝在战后没有振作没有革新使清军将士的鲜血白流了。也因为如此,我在上面对负有责任的12名政治家一一进行清算。
13、日本的维新力量并非来自幕府,而是来自社会,倒幕又成为改革的前提。
14、鸦片战争结束后的14年,1856年,战火又起。英法联军次第攻占广州、大沽,进入天津、北京。清朝又与英、法、美、俄四国签订了11个不平等条约。与前次战争相比,清朝没有丝毫的进步,完全是重复错误。战后,新兴起的地方军政集团——湘、淮系首领做了一些“师夷”的工夫,导致后来的洋务运动(自强运动)。可是,一查来历,其原动力不是来自战败的刺激,其最初目标也非为“制夷”,而是为了对付那些造反的“长毛”。
15、19世纪是中国人屈辱的世纪。20世纪是中国人饱尝人世间一切艰难困苦的世纪。21世纪呢?
16、人们说,19世纪是英国人的世纪。20世纪是美国人的世纪。21世纪呢?
17、也有一些黑头发黄皮肤的人宣称,21世纪是中国人的世纪。可是,真正的要害在于中国人应以什么样的姿态进入21世纪?中国人怎样才能赢得这一称号——中国人的世纪?
18、不管历史将作何种选择,我以为,鸦片战争留给我们首要的问题是,中国大陆与西方的差距,比起150多年前鸦片战争时,是扩大了,还是缩小了?
19、道光帝是一位信奉“保守疗法”的社会病理学家,追求调补疗效。他坚信祖宗留下的制度已经尽善尽美,认定当时社会的病因在于官员们的玩忽职守。因此,他特别看重官员们的“德”,在用人方面,特别是危难关头,偏爱皇亲国威、贵族子弟。他以为,这批人世受国恩,遗传的血液中具有多量的天良”和“忠诚”,绝不会放任国运衰落。
20、尽管今天的人们对广州反入城斗争有着不同的看法,但我以为,它确实不代表中国前进的真方向。尽管今天许多人对民众斗争有着很高的评价,但我以为,它难阻西方列强军事、经济、政治的攻势。中国欲抵御西方,须自身强大,其必由之途在于学习西方,如同日本样。那种强烈的与西方势不两立的情绪,自然有其产生和发展的充分理由,但由此产生的对抗,至多也只是低级形式的斗争,且易使当时的人们看不清真正的历史使命和民族前程。
21、刘韵珂对雇勇滋事的恐惧甚于正肆虐于浙东的英军,正是出于对王朝命运深层次考虑。以割地、赔款、通商为目的的英军,并无灭清之意;而一旦民众造反,将是皇冠落地。清朝统治者们尽管在诸多事务上糊涂昏聩,但在这一根本大计上十分清醒。
22、在官、民、“夷”三者之中,力量最大的是民,力量最弱者亦为民。有组织的充分觉悟了的民众,几乎是不可战胜的。而涣散的民众,则对最微小的暴力也无法抵抗。不能说清王朝中无人认识到民众的力量,相反,他们中的许多人都有利用民众的言论,也作了一些实际的事情。但是,他们在本质上对民众的恐惧,使得他们同时又在极力瓦解、破坏民众的组织。
23、知识给人以力量,愚昧也给人以力量,有时甚至是更大的力量。然而,愚昧的力量再强大,仍只是妄动,妄动能产生一种强大的破坏力,使国家和民族蒙难,但却不能战胜近代化的敌人。
24、对于列强的入侵,武力抵抗无疑是正确的;但这种抵抗注定要失败,另作选择也是明智的。前者是道德层面的,后者是政治层面的。负责任的政治家可以选择对其民族更为有利的策略。对此不能简单地以“爱国”或“卖国”的道德观念概括之。
25、日本的事例已经证明:避免交战,减少损失,也是一种明智的选择,即使订立了不平等条约,也不见得必然一味沉沦。失败的民族仍有机会再度辉煌,关键在于战后的奋发。
26、可是,清朝与德川幕府不同。它是一个自信的“天朝”,尽管事实上已百病缠身。它不相信自己竟然不敌区区岛“夷”,因而在当时不可能不以武力相拒。
27、“天朝”是一个梦,一个难以惊醒的梦。
28、琦善也異、伊里布也罢,其和平计划不可能被英方接受,其避战策略更不能为“天朝”容忍。战争不可避免。清军将士注定要在战场上流血。以鲜血而贏得胜利,自是其价值的充分体现。以鲜血而换来失败,也可能不是无谓的,即所谓“血的教训”。一个失败的民族在战后认真思过,幡然变计,是对殉国者最大的尊崇、最好的纪念。
29、然而,鸦片战争虽然击碎了“天朝" 威严,但“天朝”的观念却不能随之更换。清朝似乎仍未从“天朝”的迷梦中醒来,勇敢地进入全新的世界,而是依然如故,就像一切都未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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