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十几岁在上海美专求学时,就得到了鲁迅先生的亲切教导;他,可能是我们梅州籍为数不多、在延安亲炙过毛泽东同志“在文艺座谈会上讲话”的一员。他是艺术家,也是革命家,他的革命是为艺术铺垫,他的艺术是为革命呐喊!他,就是鲁迅美术学院老院长张望。
近日,记者走进汕头,走进沈阳鲁迅美术学院,去探寻以刻刀为笔,将艺术与革命融合一生的张望不平凡的一生。
人物小传
张望,著名版画家。原名张发赞,原籍大埔百侯南山村。因父辈迁至潮安县居住,1916年生于潮州城;1931年入上海美术专业学校西洋画系就读,期间参加鲁迅先生倡导的新兴木刻运动, 是M·K 木刻研究会负责人之一。1934年底返回汕头, 负责潮汕青抗会工作;1935年后在海滨师范、神美艺校,陶行知育才学校任教;1938年赴延安,1941年在延安鲁艺任教,1945年加入中国共产党。1953年起任东北美术专科学校教务长,1978年至1983年任鲁迅美术学院院长。1991年获中国美协颁发的“中国新兴版画杰出贡献奖”。代表作品有《负伤的头》、《八路军是恩人》、《鲁迅与藤野先生》等。
校史短简
鲁迅美术学院
鲁迅美术学院
前身是1938年建于延安的鲁迅艺术学院,由毛泽东、周恩来等老一辈革命家亲自倡导创建。毛泽东为学院书写校名和“紧张、严肃、刻苦、虚心”的校训。
1945年,延安鲁艺迁校至东北,1958年发展为鲁迅美术学院。
1998年,江泽民同志为学院题词:“弘扬鲁艺传统,培育艺术人才,繁荣社会主义文化事业”。
悠久的办学历史积淀了学院深厚的文化内涵和领先的办学实力。经过77年的发展,鲁迅美术学院现已成长为师资力量雄厚,专业齐全,有鲜明办学特色,在国内外有重要影响的著名高等艺术学府,办学水平和整体实力居全国同类院校前列。
瞻望行旌处 刀笔建功勋师承鲁迅刻刀为笔闹革命
百侯张氏曾是当地的名门望族,族中之人或经商或从政,富甲一方,颇有势力。张望出生于商宦之家,却喜欢上美术,走上革命道路。
上世纪初,张望之父张敬诚举家迁往汕头发展。1924年,张敬诚联手大埔同乡张剑师等邑贤成立“大埔旅汕同乡会”,后筹建大埔会馆。1927年八一南昌起义后,大埔会馆作为起义军进入汕头市的临时指挥所,历时7天——这就是著名的“潮汕七日红”。
位于汕头市民权路95号的大埔会馆,记者看到如今已修缮一新,成为该市一个著名的革命主题历史展览馆。据汕头特区青年报总编辑林琳介绍,大埔会馆从成立伊始,已成为革命有志之士的聚集之地。张望自小在会馆学习生活,耳濡目染,对民族危亡、强权政治早有认识。1931年夏,张望到上海滩寻求真理和光明,入读上海美术专业学校西洋画系。然而,在象牙之塔的旧美术教育殿堂中,消沉冷漠的学究氛围令张望感到失望、茫然。这时,鲁迅倡导的中国左翼文艺运动的兴起,如一丝春意驱散了他心头的阴霾。张望成了鲁迅先生的及门弟子,专攻木刻。在鲁迅指导下, 1931年,张望和几位同窗在上海美专创立 “M ·K木刻研究会”青年木刻团体。他们面对国民党的白色恐怖,投身到反帝反封建的新民主主义革命运动中来,握紧刻刀,倾诉人民的疾苦,痛斥当权者的弊政,讴歌抗日志士的英雄业绩。
上海M·K木刻研究会部分会员合影(后排左二为张望)
鲁迅美术学院原美术史论教授孙世昌回忆:“我曾向张望院长求证过这段历史。他说,‘学生,特别是热血青年,天天在室内画模特、画静物,会脱节,所以我就研究木刻。’张望告诉我,‘艺术要紧跟时代,反映社会,为人民呐喊’。” 孙世昌认为,事实上,那时张望的艺术观已基本形成,并对他后来的教学和办学思想都产生了重要影响。
1933年,张望年仅17岁,就创作出中国近代美术史上的力作——《出路》和《负伤的头》,以其成熟完美的艺术性和强烈的感染力深得鲁迅先生的赞赏,收入“里程碑”式的画集《木刻纪程》。
《负伤的头》
M·K木刻研究会最终无法改变被镇压的命运。1934年,由于主要成员被捕,被迫解散,张望也告别了学生生活。他掩着“赤色分子”的黥面,逃脱“黑名册”的搜捕,惜别恩师鲁迅,辗转回汕头谋生。他做教员、当编辑,靠微薄薪金和稿费度日,又因接触底层,洞察社会疮痍,积极投身潮汕青年抗敌同志会的爱国活动。1938年,在八路军驻粤办事处的支持下,张望启程前往延安。
瞻望行旌所向,经过三年多的跋山涉水, 张望终于到达革命圣地延安,被分配到鲁迅艺术学院任教,从此以刀笔在文艺战线上建立功勋。
延安鲁艺
用艺术为生活呐喊
在鲁迅美术学院最古老的建筑行政大楼回廊里,挂着许多学校重要发展时期的历史照片。其中的一帧,是毛泽东在上面激情演讲,下面战士和学员在全神贯注地倾听。这是1942年5月, 毛泽东发表《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留下的珍贵照片, 而张望就坐在下面黑压压的人群之中,聆听教诲。如果说木刻社时期是张望“艺术为生活呐喊”艺术观的形成时期,那么毛泽东这次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则令他的艺术观更加成熟、更加坚定。
在鲁艺期间,张望经常带着学生深入农村、向民间文艺学习,同群众相结合。 张望的侄子张艺生(原中国人民解放军艺术学院研究员,作家)告诉记者,张望提倡以艺术反映生活,所以非常重视体验生活。“1951年我在朝鲜前线,他就曾带着学生去朝鲜战场体验生活。他教育学生,除了技术以外,必须重视生活,要在生活中去改造自己。他把在白区和战场上的很多生活场景都用木头刻了下来。”这一时期,张望的木刻作品也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八路军帮助蒙民秋收》、《延安居民酝酿候选人》等作品,“比之文艺座谈会以前的作品不论思想性和艺术性都有了提高”,并超脱了“洋木刻”的影子,富有显著的民族风格。
纪念恩师
恢复“鲁迅”校名
“张望老师跟鲁迅美术学院的关系是十分密切的。可以说,张望老师是缔造鲁迅美术学院主要的领导人之一。”在鲁美的采访中,鲁迅美术学院原院长宋惠民如是说。
1945年鲁艺先后迁址至齐齐哈尔、佳木斯、哈尔滨和沈阳,曾更名为东北鲁迅文艺学院,以后分别成立东北音乐专科学校,东北美术专科学校。1958年,国家调整高等院校,东北音专改为沈阳音乐学院,东北美专则因时任教务长张望的坚持,使用“鲁迅”冠名,经报批改为鲁迅美术学院。
1958年,鲁迅美术学院挂牌。
张望对鲁美的感情是非常深厚的。其长子张加延回忆,筹建鲁美时,父亲还是教务长,基本每天都不着家,搞基建工程、招生、引资,安排学校的日常教程和教务工作。“给我印象最深的是,当时鲁美学生少师资缺,名不见经传,他靠自己的关系从社会上招进了很多有名望的画家。比方说,油画方面的专家万金声、版画方面的专家朱明冈,中国工笔画大师晏少翔,等等。”
出任院长恢复教学秩序
1978年,文革过后,百废待兴,满目疮痍的鲁迅美术学院亟需一个既了解学校发展历程又具有专业素养和政治觉悟的人来统领大局。这时,深孚众望的张望出任院长。
对于张望任院长时期主要进行了哪些变革,由于缺乏确切记载,已无从考证,仅能从一些零星的资料和后人碎片般的记忆中还原当年的历史。
“尽快恢复教学秩序”成为张望工作的重中之重。他亲自带领老师针对各个系的具体情况对课程进行重新设置,从劳动实践为主转变为教学课程为主。在教学上,他提倡加强基础课教学,提高教学质量。同时也鼓励老师带着学生多下乡创作,贴近生活,传承延安精神。
张望经常外出创作
“他还非常重视培养人才,哪些专业搞得特别好,他就特别高兴。”宋惠民回忆,“我毕业创作时,他非常欣赏我的作品《东方的朝霞》《曹雪芹》。后来我当了鲁美的老师,因为业务能力较强,引起他的注意,破格提拔我为系主任。”
1983年卸任院长职务之后,张望重新拿起刻刀,跋山涉水,游历全国,深入生活,创作了100多幅作品。1992年,他终因积劳成疾,带着一生的清贫和壮志未酬的遗憾,离开了人世 。
亲友连线“ 他始终认为自己是大埔人”
■访谈对象:张加延,张望长子,著名梅花研究专家,原辽宁省果树研究所所长
采访张望的长子张加延(研究员,辽宁省果树科学研究所原所长,中国园艺学会李杏分会原理事长)
记:张所长,你好!你的父亲一生追求版画事业,但儿女们却无一继承,各有所长,这其中有什么缘由吗?
张:我父亲待人十分随和,也非常民主,从不强求我们做什么,要往哪个方向发展。我从小就对地里长的东西感兴趣,喜欢捣鼓花花草草。记得在鲁美大院住的时候,我还在家门口弄了一块地,种了很多菜。父亲从来不说我什么,任我喜欢做什么就去做。我们家唯一和父亲的事业沾得上边的是弟弟张弘,他是学美术的,但他的美术是自学的,自成一派。虽然没有以艺术为业,但受父亲影响,我们都喜欢画画,画得也还不错,像工作单位的很多墙报都是我画的。
记:你父亲在文革时受到很大冲击,很多珍贵的资料和版画都被抄了?
张:张姓在大埔是个大家族,成分很复杂,有在南洋做资本家的,也有在国民党当高官的,只有我父亲跟共产党走。在后来的运动中,由于成分不好,我们家总是受到冲击。文革时我父亲作为反动学术权威被打倒,下放到辽宁高山子养猪场去喂猪。后来沈阳流传出一个很著名的笑谈叫“三长喂猪”——公安厅长、检察院检察长、鲁美院长(说的就是我父亲)。当时抄家,将我们家里所有的画册、版画都销毁了。但我父亲一生坚持信仰,即使在那种情况下,仍没有放弃,他自个心里是有数的。他对我讲:“这种现象是不正常的、暂时的,很快就会结束的!”
记:你父亲祖籍大埔,但没在大埔出生长大。他回过家乡吗?
张:父亲是非常有家乡情结的人,他始终认为自己是大埔人,是客家人。文革时他担心会遭遇不测,而我们后代对自己的祖先又没有印象,他就给我写了个家谱,想传下去。那时我一看,里面的人,成分很复杂,担心被红卫兵发现,就把家谱烧了,现在想来非常可惜!
文革后,有一次我到潮汕地区出差,回来告诉父亲,他非常惋惜,说:“再往前走走就到家了,怎么不回去看看!”其实,父亲曾回过大埔,但是在什么时候,我记不起来了。
还有件事,是我一直的遗憾。有一次我去烟台,父亲跟我讲,我有一个做葡萄酒生意的叔父叫张裕,在烟台为公司招股。当时我仅仅在那里停留了下,没了解更多情况,现在非常后悔。我堂哥张艺生也听他讲过这件事,还专门写了张裕公司发展史寄给我,我才知道烟台张裕公司是大埔籍前贤张弼士在晚清创办的。他们和我们百侯张家又到底有什么联系,至今仍是个谜。
记:你父亲晚年笔耕不怠,创作了许多木刻精品,据说是你激将出来的?
张:(笑)自鲁迅美术学院开办以来,我父亲就一直为之操劳,很少动笔。有一次,我听到有人说,父亲是吃鲁迅饭的,没什么真本事,是靠鲁迅才当上鲁美院长的。我就婉转地告诉了父亲。当时父亲很生气,他就在家里开了个书房,名为“零始斋”,就是从零开始的意思。
退休以后,他经常自己夹着笔和画板就出去了,有时因老眼昏花,力不从心,常人三天能刻完的作品,他却艰难地刻上十天半月。出差、开会他总是腋下不离木板,手不离刻刀,随走随刻,偶遇难处,还向青年学生躬身请教,不耻下问。他去天津杨柳青收集农民的年画,去重庆少数民族地区收集壁画,还去敦煌石窟、云冈石窟,全国都快跑遍了。1989年他终于了却自己的心愿,在沈阳开了个“张望木刻展”,展出130多幅木刻画。也就是那时候,每天废寝忘食地创作,把身体累垮了。
后来,他所有的画作包括刻刀、拓版等工具,我们都捐给上海鲁迅纪念馆的张望专馆了。他一生推崇鲁迅,那里是他画作最好的归宿。
记:你好像也没有回过大埔,是否打算回家乡看看?
张:没有。但看了你给我的百侯宣传片,真的很漂亮,很想回去看看。我是搞梅花研究的,上世纪90年代初是第一个把南方的梅花成功移植到北方的人,而且我们这里的梅花比南方的大很多,非常漂亮。前几年曾有一个机会,有专家邀请我,让我到梅州搞个梅花基地,但没有成行。我想,如果有需要,我也可以和梅州的相关部门进行梅花种植方面的交流。
故里寻踪
不拙之才出“拙窝”
张望院长似乎没有在梅州留下丝毫印迹,记者的寻访工作一度停滞。后几经辗转,抽丝剥茧,方知他祖籍大埔百侯南山村,在潮汕地区长大。即便没有在故乡呆过,但张望自始至终都认为自己是大埔人,流淌着客家人的血液,这也是为什么有关他的现有资料,都介绍他为广东大埔人士的原因。
日前,记者来到南山村张望的祖居。在岁月的无情侵蚀中,它已坍塌,但门楼还十分完整,只是上面的字迹难辨。热心的村民拿出抹布擦洗,“拙窝屋”三个刚劲有力的大字显露出来,这看似有些自嘲意味的“拙窝”,何尝不是张家祖先朴实守拙、大智若愚的表现呢?张乐生老人是张望的堂侄,也是在南山村唯一的亲戚,他指着一处池塘及荒地说,这里原有一座民居,为张望父亲后来回南山村建造,土改时被没收,后因洪水浸袭,也已坍塌。翻开乡亲们递上的族谱,上面果然书写着张望的名字,只不过,这里记录的仍然是他的原名——张发赞。
张望之父为何举家迁往潮汕?据文献记载,梅埔客区历来山多田少,人地矛盾十分突出。于是自明代起,客家人纷纷向外迁移。潮汕与大埔紧紧相连,犬牙交错,在明清两代又同属于潮州府,故有大量的客家人迁徙而去。
张乐生告诉记者,他1984年曾在广州见过张望。“这个此前素未谋面的叔父个子小小的,瘦瘦的,但十分谦和,没有架子。他问了我许多家乡的事情,临走时一个劲地留我,让我住一晚,‘两子叔’好好聊一聊。”
嘉闻逸事
周恩来:“你不就是会画画的广东人嘛”
1938年夏, 张望由汕头启程前往延安。经过日军飞机轰炸, 军车翻车,几经历险终到达武汉,但口袋只剩十块钱,只好跑到八路军驻武汉办事处去求援, 谁知此时信阳失守, 办事处答应先为大家联系参加第二兵团政治部宣传大队。当张望询问以后可否有机会入川赴延安时,这时有人插话:“有可能嘛, 不过入川路难行,还得特别注意地上和天上。你不就是会画画的广东人嘛。”张望觉得此人说话不凡。但那人有事已匆匆走了。张望问道: “难道刚才那人是周恩来同志?”一位女同志微笑点头。张望顿时为第一次见到周恩来同志竟如此匆匆而感到遗憾, 更为不解的是周恩来怎么知道自己是“会画画的广东人”呢?
之后,张望又和周恩来见过几次面,颇受他赏识。在新华日报社工作期间, 张望经常受到周恩来的关怀和教导,当反动派的报纸攻击张望在《新华日报》刊登的木刻漫画时, 周恩来鼓励张望:“不要理他们,我们的木刻内容永远也不会合他们的胃口的,你要努力奋斗。”周恩来的教诲与亲切关怀, 永远铭记在张望的心中。1988年张望重返延安,激动地写下诗句:
黄土高原喜绿洲, 桥沟延水弯弯流。
别离卅载热泪洒, 鹊报今秋美创收。
与鲁迅的一段往事
鲁迅先生从1931年创办“木刻讲习会”起,便热心倡导新兴版画运动,培育美术青年学习版画创作,希冀造就一批进步美术家,以美术为唤起民众觉醒、向强暴宣战的战斗武器。张望等众多有志青年集聚在先生旗下,以刀代笔,掀起一场中国近代美术史上有纲领、有组织、有革命性的新兴木刻运动。
张望曾撰文回忆,在鲁迅的重要活动场所上海内山书店,张望与恩师屡次会晤时,鲁迅都会热切地关怀他们。有一次,张望和陈铁耕(兴宁人)到内山书店买木刻刀,但那种七把一盒的卖完了,只剩下一种三把装的,写着“小学生用”的刀子,他们不愿意要。这时,恰好鲁迅来了,他劝他们还是暂时先用它,不必等待。鲁迅笑着说:“有什么技艺就耍什么玩艺,冷着场是不好的!”还没等张望他们开口,他又说:“借用小学生的工具,决不等于作品就幼稚了……”此时他从柜里取出一块树胶板,向张望两人推荐试用。张望也用刀刻了一幅胶版画,后来被鲁迅收入《木刻纪程》中去了。
鲁讯先生(1983)张望作
撰文:何碧帆
图片:陈炯峰
网编:大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