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自媒体时代,“张宗昌的诗”成了网上流传不衰的段子。以下几首,大概是人们转发最多,同时也是被谑最甚的“代表作”:
《大明湖》
大明湖,明湖大。
大明湖里有荷花。
荷花上面有蛤蟆,
一戳一蹦达。
《游泰山》
远看泰山黑糊糊,
上头细来下头粗。
如把泰山倒过来,
下头细来上头粗。
《笑刘邦》
听说项羽力拔山,
吓得刘邦就要窜。
不是俺家小张良,
奶奶早已回沛县。
《大风歌》
大炮开兮轰他娘,
威加海内兮回家乡。
数英雄兮张宗昌,
安得巨鲸兮吞扶桑。
如此粗俗不堪的诗,读来想不笑都难。
不过,这些诗真是张宗昌写的吗?
1
因时势使然,北洋时代的中央大员和各地军政主官,多出身于清朝行伍,文化水平明显低于前朝的枢臣和督抚。然而,即便如此,这些出身草根甚至草莽的武夫们,也无不是在儒学的教化下成长起来的。他们虽大都出身卑微,但价值观却与传统士大夫并无二致,他们也跟前朝的同行一样,普遍信奉2600多年前齐国宰相管子的治国理念:“四维不张,国乃灭亡。”所谓“四维”,即礼、义、廉、耻。将“四维”视作做人之根本、建国之立柱的军头们得势以后,会如何对待文化与教育?答案似是不言而喻的。
张宗昌就是这样一个武夫。
张宗昌题赠他人的戎装照
2
张宗昌,字效坤,山东掖县路旺乡祝家村人。掖县,即今天的莱州市。
有关这位北洋时期的枭雄,人们已经口诛笔伐了很久,其平生无须从头赘述。笔者只想依所见所闻,怀疑一下“张宗昌诗”的真伪。
笔者研翻北洋历史已有二十余载,却从未记得在哪本资料书上读过当下流传于网上的“张宗昌诗”。怕记忆有误,写此文时,又百度了“张宗昌诗”,但显示的都是那十来首打油诗及转引者的笑骂类文字,至于诗之来源,有说是他曾自己出版过《效坤诗钞》分送朋友的,有说是他死后被人整理流传开来的。总之,都是人云亦云的传说,而无具体明确的指向。
关于所谓“效坤诗钞”和“张宗昌诗集”,也是遍寻不见。倒是跳出来几本以张宗昌为书名的书,以时间为序,最早一本是山东文艺出版社1985年4月版的《混世魔王张宗昌》,从内文截图上看,这是一本绘声绘色的“纪实文学”;之后,是书目文献出版社1987年10月版的《张宗昌外传》和山东人民出版社1989年1月版的《张宗昌》,内容均不详;再之后,就是全国政协文史资料委员会和山东政协文史资料委员会合编的《土匪军阀张宗昌》,是中国文史出版社1991年6月版的书。此书于2004年1月被中国文史出版社列入“揭秘中国军阀丛书”八卷之一,更名为《我所知道的张宗昌》再版。更后出的,有《张宗昌真传》和《张宗昌新传》等。相对而言,“中国文史”版的张氏图书,无论编纂出版者,还是内容记述者,都最具权威性。
该书中收录的全是张宗昌的同乡、部属等知情者的口述或撰写的回忆文章,其真实性自不待言。然而,知情者无论身份高低,均未提及张宗昌有写打油诗的爱好,更没忆及《效坤诗钞》,自然,现今网上流传的那些粗俗之诗,更不见踪影。可见,至少到2004年1月以前,即该书重新出版时,“张宗昌诗”尚未问世。
3
2011年4月,笔者曾与朋友前往莱州路旺镇祝家村张宗昌故里,寻访过张氏出道前与之关系最为密切的祝家后人祝学深,听这位老汉在张氏故居里聊过“张大帅”的身世与轶闻。
张宗昌的启蒙老师叫祝修德,张宗昌在街对面的祝家念了三年私塾;他少年时最好的耍伴叫祝进德,是祝修德的弟弟,张宗昌回山东当政后,将其接到济南任命为军粮总库主任。今年已经72岁的祝学深就是祝修德的侄孙、祝进德的孙子。所以,他对张宗昌其人知根知底。然而,第一次与祝学深相谈时,所谓的“张宗昌诗”还没流传开来,因此笔者和他都未聊到过有关话题。
今年清明节期间,笔者与版画家老友张白波相约回祖籍莱州祭祖时,再访祝家村。这一次,笔者向祝学深求证了网上流传的“张宗昌诗”的真伪。老汉听我念了两首后,立马正色道:“那都是作索他!”
时隔7年,都是清明节前,笔者两度驾车沿当年张宗昌出资修筑的石条路驶进莱州祝家村。图左建筑为张宗昌故宅“督办府”正门,今为村委会。图右农舍为张宗昌少时求学的祝家私塾旧址,一直由其启蒙先生的后裔居住。
张宗昌故宅“督办府”
掖县(莱州)乃历史古邑,早在夏朝即为莱夷地。掖县话里,一直保留了一些古代词汇,“作索”即为其一,意同糟蹋、诋毁。
祝学深世居祝家村西的大街南侧祖宅基上,与张宗昌故居隔街相邻。祝修德是个落魄秀才,在家设馆。祝家与张家隔街为邻,于是乎,当吹鼓手的张宗昌他爹就把儿子“田”(张宗昌的乳名)送了来。
对于有关书上称:张宗昌在祝家只念过一年私塾的说法,祝学深不以为然,他说:“他在俺大爷爷家念了三年。别看他长得人高马大的,但并不笨。后来因为家贫拿不起学费,个儿也蹿起来了,就不好意思来了。他辍学以后,到处打短工,还到虎头崖(附近的海岸村庄)挑海货儿,四乡八疃地叫卖。十八岁那年,就和俺村里的祝欣德约着一起去闯关东了。”
如果说本村乡邻算是底层人的话,那么,在北洋时代当过山东省长的掖县人林宪祖则算是一位高层人士了。在上述两本书中,有林氏的回忆文章,其中涉及张宗昌早年的文字如下:
张宗昌祖籍山东掖县西乡祝家村。他从小吃不饱、穿不暖,过着贫苦的乡村生活。初就村塾从一老学究祝修德启蒙,读《百家姓》、《千字文》等书,时读时辍,而记忆力极强,不一二年颇能识眼前见之字。但为穷所迫,束脩无出,终至于废学。
4
瞧见了吧?身长六尺的张宗昌,尽管长得符合傻大黑粗的土老帽标准,但实属大智若愚型的人。
了解旧时私塾的人都知道,学童入学后,最早的功课,就是执毛笔写描红,即写一寸见方的正楷字;然后再背诵《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等。识字多了以后,便开始诵读四书五经,并临碑帖。三年下来,这样一个天资不笨的张宗昌,如何不会写字?又如何不知儒家传统?
张宗昌不光识字,而且能写一笔比较像样的字,这不是天方夜潭。要知道,督鲁三载,他并非整天忙着“拒俄讨赤”,也不是一闲下来就招呼狐朋狗友来家里推牌九,更不是得空就钻到哪房新妾床帷里做新郎,而是……
说来让人难以置信啊!一篇原刊于辽宁省档案期刊《兰台世界》上的《张宗昌与山东文化教育事业》论文,内有如下文字:
张宗昌在督鲁期间,曾拜师学习文化。他的老师不是别人,正是状元公王寿彭。……去过张宗昌家的人大都看到过他无事时多在书房里练毛笔字、读古书、作画。……
王寿彭是科考时代末期的全国学霸,论学问,自是经学大家;论书法,亦为馆阁体的高手,论地位,是既当过翰林、又做过总统府秘书的名士。张宗昌到山东以后,即将王状元聘到省城,授为教育厅长,翌年又任命他兼山东大学首任校长。拜师状元公,自幼有书法功底的张宗昌,其书艺自然也就有了神增长。认为自己的字拿得出手后,张宗昌开始写字赠人,甚至连到山东为他爹唱堂会的梅兰芳、程砚秋等角儿,也得到过他的墨迹。
类似的说法,2004年9月22日的《大众日报》上也有佐证:
入鲁后,他先后请过数位师爷教他学习文化。张酷爱书法和绘画,只要有空就临摹古帖,久而久之写出了一笔好字,绘画水平也可供内行们评论。
此文是根据老山东大学毕业生、文史专家王昭建和翻译家夏洪秋的访谈写就的,信息源也算靠谱吧?
正因有了足堪当众挥毫的底气,张宗昌才敢为泰山顶上的古庙“碧霞寺”题写超级大的楷书横匾。只不过国民党当政后,人们把落款“张宗昌”仨字用斧头凿掉了而已。
青岛也有张宗昌的墨迹,其中,他于1925年9月为青岛礼贤中学题写的一幅大字,被我友臧杰查阅出来,制成图片,挂在了他的颇有名声的良友书坊。礼贤中学,为德国传教士卫礼贤在德占时期创建的一所岛上名校。
这幅张宗昌署名的题字,因笔划过于规整而多被目睹者视作代笔之作。但当笔者的书法界朋友得知张宗昌曾跟前清状元正经写过几年楷书后,便不再敢坚持自己的观点。
今年清明笔者回莱州祭祖时,莱州一位颇通书法的朋友发给我一帧署名张宗昌的草书图片,其上款为“伟□中将正之”,正文是:“神龙戏海;天马行空。”落款是“张宗昌”及两方印。
朋友说,他和当地书法圈儿的朋友都认可这确是“张大帅”的手书,因为字写得恣肆豪迈,狂放不羁,非常符合作者的性情。
然而,在其故里,张宗昌的墨迹没有保留下来,即便莱州博物馆里也没有遗存。他回乡省亲时,曾自己掏钱创办了一所乡学,校大门上的匾额“昌武学校”那四个大字,和楹联上“才育三全;人树百年”,都是他亲笔题写的。虽说他失势后,学校的题匾和楹联被盘踞掖县的叛将刘珍年纵兵捣毁,但这所学校却一直办到现在,即今莱州市路旺中学。他发小的孙子祝学深老汉告诉我说,他们村和周边几个村的农家孩子,一辈接一辈,都是在那里读完了小学又读完初中的。正因如此,“文革”期间,劳改结束的张宗昌长子张济乐(佰伟)被遣返回原籍以后,直到三年后失足溺毙井里,村里人没有“作索”他。
5
码字至此,笔者突然发现跑题了——说了半天,还没说到网上流传的“张宗昌诗”的版权是否归他所有。
其实,早在2014年2月21日,人民网就转载了《人民政协报》上的一篇文章,题目是《女儿谈张宗昌:民间风传其诗集是子虚乌有》。这个张宗昌的女儿,即曾就读于北大并定居于昆明的张氏幼女张春绥老人。
如果说,你以为子女为父亲的洗白不足为凭的话,那么,只要你心平气和地读完笔者的上述文字,其实也就大体可以知道了:既然从纸质的文史资料丛书中没找有任何有关的信息,那这类“张宗昌诗”只能是近年来好事者的冒名戏作;即使有人把“张诗”做成山寨版的“民国体”,以竖排版繁体字发个截图,但仍因无法标出原始出处而让人生疑。只因这类俗不可耐的韵句与张宗昌的“三不知将军”、“狗肉将军”的坏名声相匹配,所以,才成了各地段子手们比拼恶俗的虚拟舞台——反正网络时代就是个娱乐至死的时代,而“作索”一个声名狼藉的旧军阀又没有任何风险。
如果这些理由仍不能说服你,那么,你不妨上网搜一下:民国山东教育厅版的《十三经》是谁主持刊印的?山东大学是哪年、由什么人一手创建的?知道吗?因为首任校长王寿彭决意辞职,一时无人可聘,这个位居山东督办、直鲁联军总司令,还曾亲兼过一年山大的校长呢!
没错儿,这个杀人不眨眼的赳赳武夫确曾下令杀害过青岛报人胡信之和北京报人林白水。但你再搜搜看,是否还是这个人,曾聘王寿彭为教育厅长,拜一代名流杨度为本军总参议,请桐城派巨儒吴汝伦之弟子韩虔古为省府顾问?这样一个复杂的强权人物,能自毁声名,写下并发表这类低俗不堪的“大作”吗?
有谁能出示一本原始的《效坤诗钞》借我瞅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