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载在宋明道学史上具有举足轻重的地位,他的“气本论”影响了罗钦顺与王廷相,“一物两体”成为王夫之的辩证法和方以智“公因反因”的理论来源,崇尚礼制、躬行实践的思想又被吕柟所采纳。
在宋明道学家中,要以王夫之的辩证法最为成熟,王夫之通过对《正蒙》作注把张载略显粗陋的辩证法思想演绎成了一个庞大的哲学体系。《正蒙》一书较为复杂,里面不仅有张载晚年的成熟之论,还参杂早年《横渠易说》里的一些思想。所以程颢说:“子厚却如此不熟!”而程颐也评价说:“横渠立言诚有过者,乃在《正蒙》。”
通过对《正蒙》的研读,我们会发现,张载的思想经历了由片面观向辩证法的转变过程。
张载,号横渠,提出“一物两体”的辩证思想
张载最初的世界观
“气本论”是张载的核心思想,前后并没有太大变化。他认为作为本体的是太虚,太虚并非空无一物,而是充塞着气。气升降飞扬,未尝止息,是虚实、动静之机,同时也是阴阳刚柔之始。太虚跟气的关系就像水与冰一样,冰有凝释,气有聚散。气分散成有形象的万物,仍不失为气;而当它清通无形无象时,就叫作“神”。因此,张载说:
“散殊而可象为气,清通而不可象为神。”
“凡气清则通,昏则雍,清极则神。”
这是他最初对于“气”与“神”这两个范畴的定义,在他看来,“神”不过就是清极之“气”。所以“神”跟“太虚”一样,都是无形无象的。
在早期,张载的宇宙论是这样的:他认为气在太虚中升降飞扬,其中向上浮的气为“阳之清”,向下沉的气为“阴之浊”。气飞升到上空就会变得越来越清,故为“神”,形成天。所以他说“天之不测谓神,神而有常谓天。”清通之气没有形象,深不可测,无法体知,就像天一样神秘,所以才叫“神”;同时,这些清通之气常常显现在头顶上,为人观察,是为天。另一边,那些沉浊之气不断下降,渣滓们凝集成了有形体之物,是为地,此所谓“地为凝聚不散之物”也。所以,他说:
“地,物也;天,神也。”
“地纯阴凝聚于中,天浮阳运旋于外,此天地之常体也。”
在张载看来,有形之地是静止不动的,而有神之天则运行不息。这便是《易》里的“地势坤”和“天行健”。天地皆为一气所生,区别在于气的清浊程度不同。清者为阳、为神、为虚、为运动、为发散,故而刚;浊者为物、为实、为静止、为凝聚,故而柔。
在这个宇宙论中,我们只看到了对立,没有同一。清浊、阴阳、虚实、动静、聚散等绝对地对立着,它们之间天差地别。因此这个宇宙论的弱点十分明显,所以受到了二程的批判。
张载的宇宙论杂糅了浑天说与盖天说,认为天包乎地,天动地静
二程对张载的诘难
二程对张载的“清虚一大”理论不以为然,程颢认为气是形而下者,张载专以气来说本体,是未触及到“形而上”。而《周易》明明说“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因此程颢评论张载的体系说:
“若如或者以清虚一大为天道,则乃是以器言而非道也。”
程颢认为作为本体的是“理”而不是“气”,这自然是个人之见,还算见仁见智。不过他接着说:
“一气相涵,周而无余。谓气外无神,神外无气,是两之也。或者谓清者神,则浊者非神乎?”
这确实击中了张载的弱点。张载对神的理解过于片面,认为只有清通之气才是神,沉浊之气则为物,这其实是把运动与物质分离到了两边。他说“天下之动,神鼓之也”、“惟神能变化”,这就是把事物之外的“神”拿来当做事物变化的动力,就如清澈的流水(神)推动小船(物)运行一样。张载认为变化仅仅是“天之良能”,而覆载万物的大地却凝聚在其中,岿然不动,这本质上是片面的形而上学不变论。
程颐则从源头去否定张载的本体说,当有人跟他语及太虚时,他说:
“亦无太虚”遂指虚曰:“皆是理,安得谓之虚?天下无实于理者。”
程颐认为张载说“气聚于太虚”,仿佛太虚是一个方所、一个容纳气在里面聚散的空间。这其实就是把太虚设定为空虚,割裂虚实之间关系,强行用气来充实太虚。所以程颐说:“道体物不遗,不应有方所。”以其说个太虚,不如说个“理”,或者直接取消太虚,只用“气”为好。
其次,程颐也认为张载以“清虚一大”为万物之源有失片面,他说“须兼清浊虚实乃可言神。”张载只说清通之气为神,但是我们永远也无法知道要“清通”到什么程度才算是神。
苏昞记载张载的事迹:一次,张载跟吕大临说香和声都是看似无形而有形,因为风一过来,味道就会消失、声音也会变模糊,它们都还算是粗的,不如清水为清。把清水倒入银器(玻璃)中,从外面便可以看见水珠,没有漏洞间隙可通,这便是“至清之神”。所谓的神,第一、它是至清透明的;第二、它是“不行而至”的“通极”。
程颐听到这个故事后,诘难说:
“此亦见不尽,却不说此是水之清?银之清?若云是水,因甚置瓷碗中不如此?”
在程颐看来,并不存在“清通之气。”张载在生前曾写信给程颐,里面有说“虚无即气则无无”,程颐答复说“此语未能无过”。在与二程反复交流后,张载改变了自己原来的体系。这点朱熹与弟子就有所论及。《朱子语类》记载朱熹的话:
“横渠‘清虚一大’却是偏。他后来又要兼清浊虚实言,然皆是形而下。”
当弟子问朱熹为什么张载后来要“兼清浊虚实”时,朱熹回答说:
“渠初云‘清虚一大’,为伊川诘难,乃云‘清兼浊,虚兼实,一兼二,大兼小。’”
这样一来,张载就修正了原先的片面思想,并且还走向了辩证法,得出了矛盾论。
张载的“一物两体”思想
在后期的张载思想中,“气”与“太虚”近乎为一。“神”则不仅是清,还兼具了浊,这是最大的变化。张载颇具辩证思维地说:
“两不立则一不可见,一不可见则两之用息。两体者,虚实也,动静也,聚散也,清浊也,其究一而已。”
所谓的“两”就是两体,包括虚与实、动与静、聚与散、清和浊等等;所谓的“一”便是“一物”,就是作为的本体的气,而气本身也可以是“一物两体”,它包含着两体。
太极图本身也是一个“一物两体”,“一”为太极,“两”为两仪
首先,两体之间互相对立统一。从对立的方面来看,是“物无孤立之理”,有一事物存在,必然也会有与之矛盾的对立物相对,有阴气必有阳气。从统一的方面看,则是“合而成质,生人之万殊”。阴阳二气虽然互相对立,却能够统一、相感而生成万物,赋予万物质的规定。因此说“立天地之大义”是“阴阳两端循环不已”——矛盾普遍存在于世界之中,是事物存在的根据。
根据《太和篇》的说法,气本是清虚湛一无形的,但阴阳二者存在对立统一,所以相感而聚集,聚集在一起就会从幽转向明,得到形象。万物有了形象就不再是二气,而是万殊;其中每个事物都有自己的对立物,它们与对立物进行斗争、和解,成为世界发展的动力。此所谓:
“有象斯有对,对必反其为;有反斯有仇,仇必和而解。”
“两体”之间不仅存在矛盾,而且它们还与“一物”矛盾着,如果没有聚散、虚实、清浊、动静等两端,我们也就无法知觉到一气,此所谓“两不立则一不可见”;同样,如果没有一气存在,聚散、虚实、清浊、动静都无法发挥作用,它们失去了本体,所以说“一不可见则两之用息”。
聚散、清浊、动静等等,归根结底都只是气的存在方式——运动。
张载的矛盾运动观
当张载把矛盾的观念引入自己的体系之后,形而上学的不变论也就被破除了,首先他摒弃了“神”从外面推动万物的思想。改口说:
“动必有机,既谓之机,则动非自外也。”
事物发展的源泉和动力并不是外部的神给予的,不是神鼓动万物,而是万物自身的矛盾推动着它们的发展。后期的张载不仅没有再离“神”与“气”为二,而且还建立起了“神”的对立面——“鬼”。说“鬼神者,二气之良能也。”
张载著《正蒙》
当然,张载所说的“鬼神”并不是我们俗人们所说的鬼怪与神仙,他说:
“鬼神,往来、屈伸之义。”
“气之性本虚而神,则神与虚乃气所固有,此鬼神所以体物而不可遗也。”
在张载的体系中,鬼神其实只是气发生运动的两种趋势而已,鬼为归为屈,神则为伸。《动物篇》说:
“物之初生,日至而滋息;物既盈,气日反而游散。至之谓神,以其伸也;反之为鬼,以其归也。”
这是对鬼神通俗的解释,对于任何事物而已,都存在生长与消亡两种倾向,此乃气之本性所决定的。只要有矛盾、事物内部存在的两体可以相感,鬼神就会“施受之性”,使其建立起自己的质;如果矛盾消灭,“不能感”,鬼神就会逐渐瓦解这个事物,令其消散,称之为“化”。
在张载看来,运动来自于事物内部的矛盾,最主要的矛盾就是鬼神两种气化的倾向。其中,缓慢变易,能够被察觉的变易就是“化”;疏忽而至、难以预测的变易就是“神”。所以在张载的体系中,“神”有多种含义,当它与“鬼”相对时,指变易的伸展趋势;当它与缓慢量变的“化”相对时,则侧重突出“倏而生,忽而成,不容毫发之间”的飞跃性质变。
张载的辩证法粗具雏形,在他的体系里,我们已经看到了“一物两体”的对立统一,又分析出“神”与“化”的质量互变。但唯独少了辩证法的最后一条规律——否定之否定。
前面我们说过,张载的宇宙论乃是一个大轮回,是循环论,缺乏发展的观念。在张载看来,宇宙的变化不是上升的、发展的,而是在不停循环。因此,他的辩证法里缺少了否定之否定。张载总是说“爱恶之情同出于太虚,而卒归于物欲”、“形聚为物,形溃反原,反原者,其游魂为变与!所谓变则,对聚散存亡为文,非如萤雀之化,指前身而为说也。”
由于循环论的存在,甚至要动摇“神”与“化”的质量互变律,这是张载哲学中的不彻底的地方,所以在程颐的《入关语录》中多被批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