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里模范生邀请我去他家聚餐,告别时他背对母亲偷偷喊:救救我(上)
“不客气。”我紧盯着他的脸说。
“哪里,应该的,”他背对着母亲,凝视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这个夜晚很愉快,非常感谢你们!”
我蓦然张大了嘴。
“你,你怎么回事?”我听到徐海的惊叫声。他声音里的惊恐迅速感染了我,我浑身都冒出了鸡皮疙瘩,真正体会到了汗毛倒竖的感觉。
他脸上不配套的不仅仅是表情和声音!
他的口型和他说的话也不配套!
看着他说话,就好像是看一部翻译片。可是这不是翻译片,话的确是从他嘴里说出来的,可是口型不对,完全不对,这是怎么回事?
我觉得头皮直炸,好像为了验证我的疑问似的,他又问了一句:“希望你们今晚过得开心!”
哦哦哦,我没看错,口型还是对不上,的确是如此。再也顾不上许多了,哪怕冯永哲和他妈妈从骑扫帚来追,也没法阻挡我逃跑的脚步。
我推了还在发呆的徐海一把,拔腿就跑,蹦跳着一步两三级地冲下楼梯。身后有没有追?我完全不知道,哪里还顾得上这么多,我只知道,人类不会那么说话,所有的人说话,其发出的声音必然和他的唇形一致,哪怕他是个外国人,哪怕我听不懂他说的意思,但光凭声音也能和他的唇形对上号。
而现在被我们甩在身后的这个男孩,他和所有的人都不一样,这违反常规,他究竟是什么?
一直跑下了楼梯,冯永哲和他妈妈并没有追来,可是我们仍旧不敢停,狂奔,直到我把刚吃下去的蛋糕也吐了出来。我呕吐的时候,徐海在旁边焦急地跳来跳去,生怕那两个人突然出现在眼前。我吐得头晕眼花,连嘴角也来不及擦,就又被他扯着跑了起来。
夜晚,人还是很多,从那条僻静的大街上跑出来,汇入人群中,我们渐渐感觉到了安全,钻进超市里,我们停下脚步,大口喘气。
“你看到了吗?”我问。
徐海点了点头:“他的嘴型和说的话对不上号!”
我连连点头。
“你注意到他嘴型说的是什么吗?”徐海又问。我愣愣地看着他,竭力去回想冯永哲的口型,却什么也记不起来——我只注意到他的嘴型和他说出的话不一致,却没去留意他的唇形所要表达的意思。
但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有这么一种现象存在,它本身就够可怕了,也许冯永哲的唇形本身就没有任何含义,那只是一种声音和形象的脱节罢了,我们从那里逃出来了,这就足够了。我昏头昏脑地想着,既害怕又感到庆幸。
“他的嘴型说的都是同样三个字。”说着,徐海翕动嘴唇,却不发出声音,朝我无声地说着什么。我紧盯着他的嘴唇:“冯永哲的嘴唇就是这么动的?”他点了点头:“你能看出是什么意思吗?”我搔了搔头皮:“你再动动。”他又动了动。
“走走哦?臭臭喔?狗狗哟?”我凝视着他的嘴唇说。
他摇了摇头。
“那到底是什么意思?”我不耐烦地问。
“救救我。”徐海说。
我们忽然都不再出声,就这么互相看着,身边人来人往。
“救救我?”半天,我慢慢开口,“那是什么意思?”
“我也不知道。”徐海迟疑着说。
我们又那样沉默地互相看着,汗水从我们的头发尖上滴了下来。徐海从口袋里掏出钱,买了两只冰淇淋,我们一人拿着一支大口咬着。
吃完冰淇淋,我犹犹豫豫地说:“要不,我们回家去吧。”
“那也好,那也好。”徐海哼哧哼哧地说。
我们都不敢看对方的眼神,低着头,还没到往常分手的地方,就赶紧说了再见。
我低着头,手插在裤子的口袋里,用劲蹭着那里被蚊子咬的一个包。
救救我?那是什么意思?
我甩了甩头,想把关于冯永哲的所有想法都甩出去,却只甩出一圈汗珠。
冯永哲是在向我们求救吗?发生了什么事?
我不敢承认这个,我和徐海都不敢承认冯永哲是在向我们求救,因为我们没法救他——想到他的家,他的妈妈,我全身就覆盖了一层薄膜样的东西,凉飕飕的,让我只想拔腿逃跑。
也许徐海看错了,也许那根本不是求救,我嘿嘿一笑安慰自己。
可我知道那就是求救,从我们这次的经历看,冯永哲的处境已经很危险了,他只能用这个办法求救。
但问题是我们怎么救他呢?
我翻来覆去地肯定和否定着自己的想法,忽然觉得周围的景物有些不对劲,抬头一看,吓得心脏都快蹦出来了——我怎么又走到了冯永哲家的楼下?
整条街都处在黑暗中,没有路灯,我把自己藏在一根电线杆后,抬头朝冯永哲家的窗口望了望。
窗口亮着灯,但没有看见人。
我犹豫了很久,终于决定再呆一会。毕竟我现在是在黑暗中,冯永哲的妈妈应该看不见我。
我凝视着那窗口。
过了一阵子,我听到冯永哲打开窗户的声音,接着,他从窗口探出头来,伸手在空中探了探,用他那种古怪的腔调大声说:“妈妈,没有下雨。”
我紧盯着他的嘴唇,在灯光下,他嘴唇的动作很清楚——“救救我救救我救救我救救我”——就是这个动作,他一直在重复这三个字。
他是在向全世界求救!
我转身跑了。
不知怎的,我脑海里清晰地浮现出冯永哲的一言一行:他像外交官一样在课堂上发言、他到别人家做客时成年人般的风度、他越来越古怪的说话腔调、他笔挺的儿童西服……不知怎的,想到这些,我忍不住想哭。
救救我救救我救救我救救我救救我救救我……
冯永哲用那种很难被人接收的信号向外求救,就像被海浪冲到荒岛的人们在岛上用石头拼凑出“SOS”,有多少机会会被人发现呢?而我和徐海发现了,也许这是他唯一的机会,我们该怎么做,这还用说吗?
第二天,冯永哲没有来上课,他妈妈说的话是真的,他从此以后都不会来上课了,他退学了。
冯永哲的退学让同学们和老师都松了一口气——无论如何,一个班上有这么个人,并不是一件让人舒服的事。没有人为此感到遗憾。只有我和徐海,在听到这个消息后,我们对望了一眼。
我们没有熬几天就憋不住了。星期六,徐海叫上他天生聋哑的妹妹徐梅,我们躲躲闪闪靠近冯永哲家。我随身带了一副望远镜。我们在楼底下张望了一阵,没看到冯永哲房间的窗户打开。徐海带着我们爬上对面那栋房子,我们一直爬到顶楼,靠在天台的水泥护栏上朝对面望着。从这里可以看到冯永哲家窗口,我把望远镜横在眼睛上,调整了一下焦距,冯永哲和他妈妈就清楚地出现在我眼前。
冯永哲面朝着我的方向,她妈妈在他旁边站了一会,嘴巴一张一合地说了些什么,就走出了房间。在房门关上的那一霎那,冯永哲脸上的微笑垮掉了,他又露出了极度痛苦的表情,呆呆地凝视着窗外。我赶紧朝他挥手,他没有反应。
我急了,抓耳挠腮想了半天,从徐梅头发上拽下水晶发卡,把阳光反射到冯永哲脸上,这下他有反应了,他先是躲闪了几下,接着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猛然站起来,蹑手蹑脚地冲到窗户边上,探出身子朝外张望。我们三个连连挥手,他也赶紧朝我们挥手。
“救救我!”他用唇语朝我们说。
我们不敢对他说话,想了半天都不知道该怎么办,冯永哲却从窗口消失了。当他再出现时,他手里也拿了一个望远镜。
我们就这样通过望远镜交流着唇语,冯永哲说他想逃出去,至于原因,我们谁也没有问——这还用说吗?是个人都会想离开那套房子。接下来我们热烈讨论了一番该如何逃出去,冯永哲说他和他妈妈今天晚上要出去参加一个生日宴会,他说他好几次想偷偷逃跑,但是因为没地方可去,再说也不认识路,所以都没跑成。我和徐海承诺可以让他藏在我们家,约定了晚上的逃跑计划,我们便撤走了。
晚上,预想中很惊险的场面并没有出现,冯永哲和他妈妈一前一后出现在街道上,我们心跳加速,汗水涌出,在拐弯的地方,我们学了声猫叫,冯永哲的妈妈走过去了,冯永哲却拐了个弯,然后就跟着我们跑了起来。我们在那些新的旧的巷子里转了无数个弯之后,才听到冯永哲妈妈的尖叫声,这声音让我们全身一哆嗦,接着都大笑起来——她显然是没法抓住我们了。
“冯永哲,你妈妈到底怎么回事?真可怕。”跑到绝对安全的地方之后,我捅了捅他的腰问。
“说来惭愧……”他刚说出这几个字,我和徐海同时说:“别像大人一样说话!”他尴尬地笑了笑,搔了搔头发,低头想了半天才开口:“其实也没什么,此事从我出生那天就开始了,家母对我期望很高……”他竭力用小孩子的腔调说话,但一时习惯难以改变,我和徐海纠正了几次之后,因为急于听到下文,也就暂且不理会了。
事情的真相其实很简单,冯永哲的妈妈从小就对他要求很严格,力求把他打造成完美的孩子,一举一动都有规定,冯永哲不遵守规定就必然受惩罚。但冯永哲有个毛病,每次说出不是自己想说的那些话的时候,他的喉咙就会发痒红肿,吃多少药都没用,有几次甚至因此而窒息,差点送了命。但即使这样,他妈妈也没有放松对他的要求,他仍旧不得不继续说那些违心的话,于是也就只好继续生活在喉咙肿痛的痛苦中。
在一次偶然的机会中,冯永哲认识了一位腹语大师,学会了腹语。从此他就轻松多了,喉咙彻底解放出来,妈妈要求他说的那些话都直接用腹部来说。
“怪不得你的声音变得那么古怪。”我点了点头同情地说,“但是这也没什么,为什么你要求救?”
冯永哲苦笑一下:“是没有什么,但是……”他的话还没说完,忽然声音一转说道:“天色已晚,我该回家了,谢谢你们的盛情款待!”
我和徐海都呆住了。
“冯永哲你没毛病吧?”徐海问。
冯永哲连连摇头:“刚才那话不是我说的。”他指了指自己的肚子,苦笑道:“是它自己说的。”
我们的目光落在他肚子上。
“最近,它经常会自己说出一些我本来不想说的话,”冯永哲说,“我觉得害怕,告诉妈妈,妈妈却说这是因为我形成了良好的习惯。可是我知道不是如此,这是因为有别的什么力量控制了它。”
“什么力量?”我问。
“我不知道,但我能感觉出来。”冯永哲愁眉苦脸地道,“我就是害怕会这样,要不是我每天晚上睡觉的时候偷偷做出自己想做的表情来,可能我的脸也会被控制了。但声音没法藏住,我说话再小声,妈妈也能听到,我没办法这样锻炼我的声音。”
“那你在学校可以锻炼啊。”徐海说。
冯永哲摇了摇头:“没用的,他们是一伙的,老师和我妈妈是一伙的,所有的大人都是一伙的。”
我打了个寒噤:“你胡说!我爸爸妈妈和他们就不是一伙的。”
冯永哲横了我一眼:“他们都是一伙的,只是我妈妈做事的速度比较快,你爸爸妈妈的速度慢点罢了,最终还是一伙的。”
“你胡说!”我跳起来要打他,被徐海拉住了。徐海深沉地看了我一眼,我忽然明白了——冯永哲说的也许没错。我缩回拳头,不再说话。
“别想那么多了,”徐海说,“你现在不必用肚子说话了。用喉咙说话试试。”
冯永哲这才高兴了,他张大嘴想说些什么,却只能发出一点气流的声音。
他惊恐地看了我们一眼,嘴长得更大了,一张一合地说着什么,可是我们仍旧只听到一些沙哑的气流声。
他已经无法用咽喉发音了!
这个情况让我们都惊恐万分。
“我再也不能用咽喉说话了。”他用腹部说完这句,就哭了起来。
我们什么也说不出来。
真的,什么也说不出来。
后来发生的情况,我们谁都没想到。我偷偷把冯永哲带到自己家里藏了起来,因为冯永哲说过,所有的大人都是一伙的,所以我没把这事告诉我爸爸妈妈,他们也没察觉到冯永哲的存在。但是最后,他还是自己回家去了。
冯永哲最后还是回到了他妈妈身边。
原因很简单——他不仅仅不能用咽喉说话,离开了他妈妈的指导,他甚至用腹部也不知道该怎么说话了。
离开的时候,他泪流满面:“我已经习惯让人来教我说话了,我再也不会自己说话了。”
“不,你能的,慢慢来。”我竭力想挽留他,可是他还是走了。我们都知道他是对的,他已经习惯依照别人的意思来生存,自己不知道该怎样自由地活下去了。
以后再遇到冯永哲,他还是和以前一样,说着那些不属于孩子的话语,但我再也没有看到他用唇语和我私下说过什么,甚至连一个眼神的交流也没有。
也许,连他的嘴唇和眼神也都被控制了。(作品名:《傀儡》,作者:大袖遮天。来自:每天读点故事APP,看更多精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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