岭外音书断,经冬复历春。
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1)
公元706年,被贬为泷州(今广东罗庆一带)参军的宋之问从任所“逃跑”(2),想偷溜回洛阳,途经汉江时,写下这首诗。
的确是首好诗。大概历代的唐诗选本,都不会忘记把它收录其中。
但有些时候,诗并不如其人,读诗也无法看出作者究竟是怎样一个人。宋之问便是如此。这首诗,字里行间流露出的伤感无奈情绪,很容易让人对作者产生深切同情。
然而,宋之问值得同情吗?
诗是好诗,但人未必就是“好人”。
在宋之问活跃的那个时代,论写诗,“宋大诗人”估计没服过谁,也的确,他有两次在皇帝主导、众目睽睽的“赛诗大会”上夺冠的纪录,其中一次,还“完胜”了与他齐名的诗人沈佺期(3)。
这话还得从唐中宗李显第一次继位(4)时讲起。
某天,李显驾临“昆明池”,兴致勃发,遂下诏让群臣赋诗,这就是所谓“应制”。李显要从这些诗里选一首最好的,作为“新翻御制曲”。评委就是大名鼎鼎的才女上官婉儿,评选方法是:大家把作品送上皇帝御驾的彩楼,“评委”审阅后,遭淘汰作品直接抛下去,最终留住的,便为优胜。
适时,群臣齐集彩楼之下,大家各尽笔力,各展才华,共作了一百多首诗。中宗和上官婉儿逐一观看:
“这首太一般,扔下去。”
“这首也不好,飘。”
“这首差强人意,但还是抛下去吧”。
就这样,但见彩楼之上,众多作品如雪片般纷纷飘落,许久之后,大部分人的诗都被淘汰了,只有两个人留到了最后:宋之问和沈佺期。
终于,又有一张纸从楼上抛下来了,大家拾起一看:沈佺期。
评选结束,“评委”宣布:此次“赛诗大会”,夺魁者是宋之问。
评委说:沈、宋二诗“工力悉敌”,但沈诗的“落句”为“微臣雕朽质,羞睹豫章材”,这是词气已竭;而宋诗结句为:“不愁明月尽,自有夜珠来”(5),远意健拔,犹有余味,当是魁首。
众人一听:嗯,有道理。“沈乃服,不敢复争。”
第二次发生在武则天登基称帝后。
这天,武则天驾幸洛阳龙门,也命群臣赋诗,给出的赏额是:谁先写完,谁就可以得到一领御赐锦袍。
于是众人摩拳擦掌,个个运笔如飞,都想以最快速度拿出好作品,争取女皇赏识,得到那领锦袍。
没过多久,结果出来了:“左史”东方虬率先完成,呈上“御览”。武则天读罢,觉得很不错,于是话复前言,把锦袍赐与东方虬。
可这哥们刚领到“赏额”,还没捂热乎呢,宋之问的诗也完成了,拿给武则天过目。女皇一看,嗯,这首比东方虬所作要好很多啊,便令人当众呤诵。
众臣听罢,也都觉得这诗确实不错,于是纷纷搁笔:我们都不用写了,干不过啊。
老宋那叫一个美,能在女皇面前夺魁,这脸可露大了,一点没客气,走过去直接就把东方虬手里的“锦袍”给抢了。
从此,“宋大诗人”便开启了“应制”写作模式,抬轿子、拍马屁,歌功诵德,讨上头喜欢什么,就搞什么,目的只有一个:
我老宋就是要升官发财、就是要功名富贵!
只要能得到我想要的,让我干啥都行,哪怕跪下来给主子舔鞋底、端尿壶!
也从此,“宋大诗人”便开始“跪”着活了,膝盖总是弯的,腰再没直起来过!于是,一个文人的道德、节操、骨气、尊严,统统都被这货抛给狗吃了。
这一年,宋之问向武则天求取“北门学士”(6)的职位,但女皇没同意,于是“宋大诗人”小有怨念,写诗明意:
(前略)
明河可望不可亲,愿得乘槎一问津。
更将织女支机石,还访成都卖卜人。
武则天看罢,对身边一个叫崔融的人说:
“我不是不知道宋之问有才华,只是因为他有口疾,嘴巴里呼出来的气味太臭了,熏死个人。”
武则天的这句评语,对老宋实在打击太大,简直就是“五雷轰顶”。正在仕途上春风得意、幻想着有更美好前程的“宋大诗人”听罢,委屈加委屈,叹息复叹息,无奈之下,决定“曲线救国”,另觅爬升之路。
注释:
(1).诗题《渡汉江》蘅塘退士编选的《唐诗三百首》作李频诗,首句为“岭外音书绝”,误。
(2).宋之问从泷州回洛阳,是瞒着朝廷的。
(3).沈佺期、宋之问合称“沈、宋”。
(4).李显有两次继位,第一次是在弘道元年即公元683年,仅过了一年就被武氏废为“庐陵王”;第二次是在武则天死后,由张柬之等拥立复位,5年后被韦后毒死。
(5).沈、宋两诗题均作《奉和晦日幸昆明池应制》
(6).唐高宗、武后时,为分宰相之权,曾招揽过一批文士参预机要,因从皇宫北门出入,故称“北门学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