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你想不想拥有一百条裙子?”
四天前的早晨,当马玲将56本《一百条裙子》捧进教室,这样问孩子们的时候,有几个女生怯怯地举起了手,而更多的孩子窃窃地笑着,不敢或者不愿意举起他的手——尤其对男孩而言,这个问题似乎问得有些“古怪”。
四天后的上午第二节课,下课铃声响起,当我将最后一张PPT播放完毕,再问:“你想不想拥有一百条裙子?”教室里,所有的孩子齐刷刷地举起了手。
因为通过这个故事,他们已经知道,拥有一百条裙子,也就意味着拥有美丽的心灵,拥有丰富的想像力和创造力,拥有描绘明天的能力。
02
其实远远不止这些啊,这本薄薄的书里,有着远比这个简单的结论更丰富的东西。
在昨天准备这堂课的时候,我对寅年和杜涛说,其实对一般老师而言,无法讲透这本书,就不必强加解释,只要在班级里设立一个“旺达节”,每年到这一天,大家拿出这本书,再读一遍。这样一年一遍读下去,藏在情节深处的那些令人感动的东西,就会一点点地浸润到他们幼小的灵魂里。
在这堂课上,我反复追问的,并不是“你想不想要一百条裙子”这个问题,这个问题在课堂的结尾,只是为了与最初阅读时的问题联成一个完整的回环。
在课堂上,我反复追问的,是“你究竟是谁”——你像旺达?玛蒂埃?佩琪?或者老斯文森?
“你喜欢谁”和“你像谁”,这是两个不同的问题,可读者——尤其是这些孩子们——总把它们搞混。
03
在我们,包括孩子们的心里,自己的形象一定是那个最完美的主角,那么既然旺达是《一百条裙子》中最后获胜的主角,那我就喜欢她吧,那就是她吧。
可是,我们真的像旺达一样,身上穿着旧得褪色但依然洁净的裙子?像她那样,有一个古怪的、被人嘲笑的名字?坐在教室的角落里,而在那里,原来只属于那些最调皮的男生?为了一个无法满足的女孩的梦想,向同学“撒谎”说自己有一百条裙子?或者,我们真的像她那样,在轮到自己朗读课文的时候,读得那样艰难,甚至,不敢发出声音?还有,经常地,被那些骄傲的同伴奚落,嘲弄?
这是故事的前半部分里的旺达。卑微,孤独,被世界边缘化。
这肯定不是我们想要的那个旺达,如果故事只到这里,我们每个人都会说:我们不想做旺达,我们也不是旺达。
04
那么读者最讨厌的那个佩琪呢?故事中那个带头伤害旺达的佩琪呢?我们是她,愿意是她吗?她漂亮,富有,聪明,是全校最受欢迎的女孩;她有正义感,会保护被男生欺负的小孩子,会为受虐的动物而哭泣。甚至,她之所以不断地打击旺达,最初也仅仅是因为她不满于旺达向她们撒了谎。
当然,在后来,因为这种打击让她快乐,所以,就渐渐地成为一种习惯,而不再去追索它的根由。
佩琪不是一个坏女孩,也许,她才是我们理想中的“自我镜像”——我们希望在照镜子的时候,对面出现这样的一个女孩。
她阳光,她是生活的赢家。
只是她太骄傲了,所以她听不见,她看不到。她看不到自己所作所为所留下的深深的伤痕,她听不到被人伤害的旺达内心的哭泣与挣扎,以及玛蒂埃内心的哀求。
05
在故事中,最令我感动的是那个玛蒂埃。而在课堂上,这些四年级的甘肃的孩子们,给了玛蒂埃最低的“分值”——作为佩琪的“帮凶”,她甚至比佩琪更不受欢迎。
可是,玛蒂埃从来没有“亲自”打击过旺达,而每一次佩琪对旺达的嘲弄,都让她深深地感到不安。
因为同样是贫困的女孩,所以她听得到旺达内心的哭泣。
因为害怕遭到同样的命运,所以,她不敢挺身而出,告诉佩琪不要再作这样的游戏。
于是,她成为故事中和旺达一样痛苦的人,甚至可以说比旺达更痛苦——因为她还得一次次地经受道德与良心的拷问。
是的,孩子们本该发现,我们也本该发现,在生活中,我们更多的时候是玛蒂埃。
我们既不是真正的赢家,也不是彻底的失败者,我们只是一群依附于赢家,不敢为正义挺身而出的痛苦者——而当我们失去这个痛苦时,我们也就成为社会上最不足道的失魂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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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故事到这里结束,那么,这真是一个残忍的故事。
只是如果我们不像佩琪那样骄傲,如果我们没有用自己的自以为是阻断了对孩子内心的聆听,那么我们将会发现,在每一个教室里,都生活着佩琪、旺达、以及反省的痛苦一闪而过的玛蒂埃。也就是说,在校园里,在教室里,冷漠与伤害,歧视与偏见,几乎不同程度地存在着。
教室里,肤色相同的这群孩子,他们灵魂上的肤色是不相同的。永远会有一些孩子的内心,被烙上了有色人种或者高等人种的烙印。
而教师,他本该是弱势孩子的保护者。只是可惜,许多时候,教师却反而成了心灵肤色的裁定者。正是教师的断言,偏见,固执,才让很多孩子从一开始,就成了旺达,成了角落里的被遗忘者。
一个好的故事,它总是对生活中最敏感的难题,作出简洁、准确地揭示。譬如《卖火柴的小女孩》,说出那个一个时代的彻底的冷漠,和在这种冷漠中,美丽生命的破损;譬如《皇帝的新装》,说出深藏于文化内部的“矫揉造作”和“虚伪”。
但是,一个好的故事不会停留于此,它总要再向前走一步——在故事中,比在实际生活中更早一些,更勇敢一些——用想像的浪漫,来解决这些现实中的问题。譬如,一个勇敢的男孩会站出来,说出几千年来从没有揭穿过的谎言。或者,用最无可奈何的想像,譬如天堂,来作为最后的解决方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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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条裙子》也一样,通过故事,它提出了一至四章中所揭示的校园问题和成长问题的理想的解决方案。
故事把最完美的结局给予了旺达:原来啊,旺达用最优美的画笔,画出了一百条漂亮的裙子!这样,她的谎言就成为承诺,成为真正的憧憬,成为对明天的描绘。因为画出了一百条裙子,因为这些裙子赢得了学校圣诞节的大奖,因为自己已经远离了这个校园,不再受到奚落,所以,旺达还不再计较同学们对她的冷嘲和热讽,以及平素的冷漠,她把获奖的作品,作为礼物,送给了曾经不断地伤害她的女孩子们。于是,旺达在读者的心目中,就拥有了宽容、大度、豁达的美誉。
对一个困境中的孩子而言,对一个屡屡遭受同学的奚落与打击的孩子而言,这样的结局真是太好了。因为故事告诉那些孩子(其实每一个孩子都会有过那样的时刻,生活中没有纯粹的“佩琪”),只要你能够“画出一百条裙子”,那么无论有过多少的误解,有过多少的冷落,有过多少别人的冷眼,你就是生活的主角,生活中的强者和赢家!
也就是说,这样的故事告诉旺达一样的孩子,你不要计较于他们的冷漠或者嘲弄,你要致力于自己生命的创造,用你生命中的“一百条裙子”,去告诉他们,告诉这世界:我,也是骄傲的主角。但是,为了防止孩子们因此成为于连式的人物,所以,故事还告诉孩子们,“成功”之后,你仍然要不失谦卑与感恩,至少,你不能斤斤计较于已经过去了的那些恩怨。
故事真的好极了。只是,作为一名教育研究者,我要追问的是:如果没有波迪(《特别的女生萨哈拉》里的神奇教师)一样的精神导师,有多少“旺达”能够为自己画出“一百条裙子”?在黑暗中一个人苦苦地挣扎,其结果,往往总是成为彻底的失败者,边缘人。
就像故事中的另一个人物:老斯文森,一个被社会排挤在社会之外,在故事中面目模糊的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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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也给了佩琪一个机会。
这个因过于骄傲而听不到看不见的女孩,面对着旺达所画的“一百条裙子”,她真诚地说:天,我还以为自己画得不错呢。她把真诚的赞美,给了旺达所画的一百条裙子,把真诚的歉意,给了那个她无心伤害而一直伤害着的波兰女孩――旺达·佩特罗斯基。
只是在生活中,那些同样因为过于骄傲,过于自大的男孩女孩,男人女人,也会有这样的机会,对被自己有意无意伤害过的人们,说一声对不起,并聆听他们的声音,发现他们的美丽吗?
09
而这本书其实把最大的一个机会,给了玛蒂埃。
在这本书里,其实旺达已经远离,不再出现。关于旺达的所有故事,来自于玛蒂埃不安、自责、痛苦的回忆。伴随着旺达所受伤害在记忆中的复苏,玛蒂埃内心的痛苦也在一遍遍地加剧,直到故事的最后,她终于作出一个重要的决定:
“她决不再只做一个旁观者了!”
“她已经没有办法纠正在旺达身上犯下的错误了,但是从现在起,她再也不会让其他人不快乐了。”
“如果她再听到谁因为长相不好或者因为名字奇怪而被别人取笑的话,她一定会仗义执言的。”
能作出这样的决定的人,在我们的生活中能够有多少?
这个被孩子们打了最低分的女孩,事实上,替我们作出了这本书上最最重要的一个决定:我们决不成为社会漠视与伤害的附和者和旁观者!
如果说旺达是此书中最光彩照人的人物,那么,故事刻画得最真实,最细腻,最深刻的形象,则无疑是玛蒂埃。
10
可惜的是,当我在课堂上,问学生能不能作出这个“玛蒂埃决定”的时候,孩子们只是乐呵呵地整齐而大声地回答我“能”。
事实上,无论回答“能”或者“不能”,都将不能让我满意,轻松地回答“能”的无心,并不会比犹豫地回答“不能”的胆怯更好一些。
事实上,不仅要作出这个重大的决定是极为艰难的,而且,要能够有足够敏感的心灵来发现身边的旺达,也并不容易。
在课堂上,当我再一次出示“旺达、佩琪、玛蒂埃、老斯文森”四个人物,让孩子说喜欢谁不喜欢谁的时候,孩子们把那个“老斯文森”纳入了黑名单。询问理由,则是因为“听说他杀过人(书中紧跟着说,听说他连掐死跳蚤的能力也没有)”,“因为他脏”,“因为他性格古怪”……这就是一个年老的男性的“旺达”啊,可是,不要说孩子,就是我们成人,也未必能够认识到这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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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是故事,它既揭露出那些被我们的骄傲或者麻木所遮蔽的社会问题,又通过故事中人物的种种选择,给予我们一次改变的机会:当我们作出与以往不同选择的时候,不仅故事有了不同的结局,而且整个社会也将有不同的未来。
如果我是骄傲的佩琪,我将因此而看到自己的盲目、粗鲁。
如果我是旺达,我将因此而决定画出生命中的“一百条裙子”,宣告自己也是生活这舞台的主角。
如果我是那个一直犹豫不决、痛苦不安的玛蒂埃,我将从此作出那个重要的决定。
而如果我恰好是这样一群孩子的老师呢?我又将能够在这个故事里,获得什么?我能够聆听到每一个孩子内心重要的声音吗?我能够帮助他作出那些重要的抉择吗?——更重要的是,我得首先反问自己,我是不是心灵肤色的裁定者、制造者。
现实往往没有故事这样浪漫,如果没有波迪,生活中的旺达们,也许只停留于第一至四章中,而不可能有那个美好的结尾。
而如果你准备好了,那么坐在你教室里的每一个孩子,在他们的童年里,则都将拥有“一百条美丽的裙子”,作出那个重要的“玛蒂埃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