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赛人
2013年初，《一代宗师》公映后，有过一次关于这片的讨论会。我在现场，坐反方席。我的大概意思是，《一代宗师》不是大成若缺，而是抱残守缺。还半认真半玩笑地说，王家卫电影里最擅长的人物，是那些“不要脸”的男男女女，《一代宗师》的练家子，则太过克己复礼，是另一种仪态上的“高大全”。那些饱读诗书之人，酒酣耳热之余，都会满嘴跑黄腔，我就更不信那些技击之士，会如此温良恭俭。《射雕英雄传》的宗师们，东邪乖戾、西毒狠辣、北丐贪食、南帝偏狭，也算各有各的人味。人人都有人味，一个小说，一个电影，才会有人气。
直观上来看，《一代宗师》缺的就是这个。王家卫电影里以前是有的，且很浓，还非常有趣。对了，《一代宗师》是没有幽默感的。
应是为了给《一代宗师》３Ｄ版预热，中国电影资料馆为王家卫办了个影展，我也就去看了《重庆森林》、《堕落天使》和《春光乍泄》。《重庆森林》对我意义重大，正是因为这部信手涂鸦，却轻盈自在之作，让我对整个香港电影的看法全面改观。它是唾沫横飞，又不求唾面自干的。《堕落天使》和《春光乍泄》在大银幕上实在难得一见，都各具其妙。《堕落天使》里，金城武逼着一剩女买黄瓜，人家拒绝的理由是，她还未出阁，若买了这玩意，会惹人笑话的。这就是我喜欢的王家卫，可爱的王家卫。所以，我很难去接受一个正襟危坐的王家卫。其实任何电影板起面孔来，都让我避之惟恐不及。我总能捉狭地看到伯格曼、雷诺阿、塔尔科夫斯基、伯格曼，在他们浩淼的伤春悲秋之外，嬉皮笑脸的一面。
“人家明天还要上班呢。”是《堕落天使》的台词，这句话在《功夫》里也用到。《大话西游》里广为人知的“爱你一万年”，出处在《重庆森林》里。王家卫是华语电影里最好的编剧之一，他的情节律动，空灵、轻巧、有时如雁渡寒潭般，吉光片羽只是一闪而过。有时又如一记漂亮的耳光，空空荡荡又嗡嗡作响。至于王家卫电影中的独白，像与声画疏离，实际又格外的亲密无间。它迷人的时候，还不是那种人间指南般的自说自话，而是在道貌岸然的逻辑关系里，自洽成一道独特的风景。好比《２０４６》里，梁朝伟表扬王菲时的评语：她虽然是个女孩子，但黄色小说其实写地很好。当我们明白梁朝伟在暗恋王菲却不求表白，甚至也不求回应时，再想想这句独白，简直可用神妙来形容了。《一代宗师》和王家卫的前作相较，就没有那么“妙”，甚至有些莫名其妙。
再说《春光乍泄》，在很多时候，都非常好，那也是张国荣表演上的一颗钻石，那份刁蛮、妩媚，怕只有他才能演地出来，也只有王家卫能拍地出来。但我不太能接受影片最后越来越明目张胆的政治诉求，倦鸟归巢的意韵太过浅白了，停在伊瓜苏瀑布前就好了，既然多情总被无情恼，倒不如化作春泥更护花。这个“花”不是眼前路，也不是身后事，而是软软地停留在当下，或许这样才能真正获得与光同尘的幻觉。有趣的是，《一代宗师》３Ｄ版的开头，就是《春光乍泄》里那块世界上最宽的瀑布，现在大概成了泽东公司的ＬＯＧＯ。
不管是2D、3D。《一代宗师》的表达其实没有质的变化。它对于王家卫来说有太多的第一次。第一次不跟杜可风合作，第一次采用联合编剧，他也是第一次有了清晰的时代背景，而更重要的是，在影片三分之二的篇章里，他把地理位置全放在了内陆。从这个意义上来讲，《一代宗师》讲述的是一个关于迁徙的故事。一群徜徉在时间之河的候鸟，都要在这香江之地落巢。那块昏黄的殖民地仿佛成了这群大时代遗民的避风港，而他们注定要成为这个时代的多余的人。随着他们的爱到不能爱，聚到终须散，他们的技艺，以及他们所谓见天地、见众生的理想全都渐次泯灭。也正是这样的一群人，构成了香港的移民群落，也就或无奈或自觉地拥有了反认他乡是故乡的可能。
《一代宗师》所流溢的浓浓的港人情结，让它无论从形态还是题旨上的抱残守缺，最终都化作了敝帚自珍，以及更深重的令港人不断产生回响与共鸣的惺惺相惜。《一代宗师》就是写给港人港地的一封情深义重的感谢信，或是一卷哀之惜之的情书。卓别林称自己的电影，是要笑着和过去告别。《一代宗师》要是有一点笑容，就更好了。
最后想说的是，３Ｄ版的《一代宗师》在彩蛋段落里，赵本山提到了人生最难解决的命题是“我”。形而上一点，无非是说我从哪里来，我是谁，我往哪里去。《鬼子来了》也有一个“我”，“我”给自己带来了不测的劫难，“我”一去不复返了。马大三，也有一个我，他对当顺民有着强烈的愿望，为此背上王八操的汉奸的骂名，也在所不惜。后来，还是发觉自己不行。当他大开杀戒的时候，另一个“我”如幽灵般附了体。他人头落地的一刻才真正应验了一刀刘的那句话，含笑九泉了。反观，《一代宗师》的“我”，就太空洞了。
作者简介：
赛人，曾任《电影世界》副主编，《中国电影报道》资深策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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