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如果没有意外的话，周六日下午，我总能在图书馆3楼西侧的那一排桌椅中发现她。有时她在安静地翻书，有时望着大大的落地窗外，好像在沉思，又好像什么都没想。
每次，在隔着三五个人的位置坐下，没有离她很近，也不想离太远，这样的距离刚刚好。
天气好的时候，每到下午三四点钟，会有阳光透过落地窗照在身上，暖洋洋的，这个时候，或看书，或写字，或发呆，都让人有种岁月静好的感觉。
这样的时刻，会让我有一点爱上生活，爱上在同一个图书馆看书的人。
有几次，我抬头，正好撞见她的目光，四目相对，没有闪躲，也没有尴尬，就像认识了多年的老友，会心地朝彼此笑了笑。
一日，我在书架前找书，恰巧碰到她，她主动上前跟我打招呼。
“看什么书啊？”轻松欢快的语调，嘴角漾着浅浅的笑。
那一刻，发现她长得很好看，而之前竟然没有发现。一个人该要拥有多么迷人的魅力，才可以让人忽略掉他出众的容貌。
我晃了晃手里的书，“朱迪.皮考特的《说故事的人》”。
“我也很喜欢她的书呢，她的《鲸鱼之歌》你看过吗？我很喜欢那一本。”
我点头，无比愉快。原来，与志趣相投的人读过同一本书，是这样让人开心的事情。
她又笑，“真好”。
我们静默地站了一会儿，没有说话，那种感觉很好，轻松，自由，没有束缚。
她是一个可爱的女孩，我希望可以经常见到她。从那之后，但凡有时间，我都会去那家图书馆，哪怕只是坐上一两个小时。我喜欢有她在身边的空气，宁静，安心。
人吧，都是不断变化的。小时候喜欢热闹，越闹腾越好，不然多无趣啊。长大了，反而喜欢能让人心生宁静的人和事物。宁静，成了时常渴望的一种状态。
2
很长时间没有见到她了，一开始我并没有在意，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忙，有自己的生活困境需要面对。如果帮不上忙，只好选择不打扰。
可心里一旦有了牵挂的人，就变得身不由己。不自觉地，我开始担心她，时常看不下去书，望着她以前坐过的地方出神。
她再次出现，是在一个多月之后。当时，我正在电脑上写字，一个身穿灰绿色大衣的身影出现在桌旁，出现在我的余光里。
我从未见过她穿这个颜色的衣服，但我知道就是她，我猛然抬头，然后看到了她。
“我找你。”她轻轻点了点桌子。从她的神色里，我灵敏地捕捉到一丝绝望，转瞬即逝。
是的，绝望，如果我的感觉没有错的话。
我从未见过她那副样子，在我的印象里，她一直都是淡然自若的人。
我感觉，事情有些不妙。
3
我随她去了附近的茶餐厅。五点多钟，正是吃下午茶的时间，餐厅很热闹，我们选了一个角落坐下。
“最近都在忙什么啊？”我摘下挎包，脱掉大衣，用很随意的口吻问。
我很少关心别人在“忙什么”，但我想知道她在忙什么。我担心她。
“去看了几个朋友。”她说。服务生把她点的茶走送到她面前时，她笑着道了声谢谢。
还是那个笑容，嘴角轻轻一咧，仿佛绽放的花朵，很漂亮。
然而我想知道更多，想知道她的那丝绝望来自什么。
“我准备回老家了。”她接着说，“这次来是和你道别。虽然认识不久，也很少说话，但我心里已经把你当成朋友一样的存在了。或许，你会觉得奇怪吧，但事实就是如此。”
她看着我，眼里流露出真诚的光芒。
朋友。念出来，多么平淡寡味的两个字，却内含丰沛饱满的情感。在我看来，友情，是比爱情更为稳定，久远的情感。我微微有些动容，这两个字，我很珍视。
“为什么这么着急离开呢？你还年轻，可以晚两年再回去。”我并不想干涉她，只是聊发无意义的留恋罢了。
“得回去，我的时间不多了。”她将目光从我身上收回，微微扭头，望向了窗外。已经深冬了，树上的叶子几乎都落光了，在傍晚昏黄的路灯下，给人一种岁月荏苒之感。
“出什么事了？”我小心翼翼地问，想起她之前在图书馆的那个神色，我有些不安。
“我得了癌症。”她语气很平静，我的心却再也不能平静了。
癌症。癌症。癌症。那天下午，反复盘旋在我脑海里的是“癌症”这两个字。
巨大的沉默降临在周围，我几次试图打破，只微微张了张嘴巴，什么都说不出来。
“我不想看到你难过。其实，这个病已经伴我很久了，我有心理准备的。一年前，我做了手术，现在还是全身转移了。”
“现在医学这么发达，说不定会出现转机。”
“已经没有意义了。现在我就想多陪陪爸妈，看看书，写写字，安安静静地走完余下的时间。”
“我可以做些什么，告诉我，我能为你做些什么？”
我突然感到害怕。因为害怕离别，一直很少交朋友。真正的朋友是自己为自己选择的亲人，是值得以命相托的，正因如此，一旦失去，那种痛，也是撕心裂肺的。对于人情，我执着得有些不堪，无法做到坦然。
“答应我，要笑，像我这样。”说着，花朵般的笑容又绽放在她的嘴角，“我很喜欢日本茶道里的一个词‘一期一会’，说的是‘难得一面，世当珍惜’。我不擅与人打交道，但很珍惜身边的每一个人，也很用心地对待他们，这样即便有一天离别，也不会有什么遗憾了。能在最后的时光遇到你，是莫大的缘分和幸运呢。每次看到你坐在那里，心里都好开心。谢谢你一直以来安静的陪伴。”
我有点儿想哭，但最终忍住没哭。
她说谢谢我，可我同样想要谢谢她。谢谢你，美丽的姑娘，谢谢你带给我如此珍贵的“一期一会”。
人生无常，天意自有安排，哪些人会出现在生命里，停留多久，何时离开，是否还能再见，半点不由人。我们唯一能做的是，在可以相伴的时候，一起吃顿饭，喝杯茶，聊聊天，如此就好。
那天晚上，我目送着她离开，看她消失在街道尽头。我明明没有哭，眼泪却止不住地流。
别了，姑娘，别了，那段相伴的时光。
后来，再去图书馆，看到她经常坐的位置换了别人，会有种恍然如梦的感觉。
关于她的记忆，很轻，很淡，好像她从未出现过，却又着实留下清晰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