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先生,今天作首词呗!”出门上班前,王闰之给丈夫披上外衣,整理好腰带和帽子,小声的嘀咕了一下,“啊,是的,今天是准备要写一首的!”,苏轼哈哈笑着,但他完全不知道妻子的心思是什么。
王闰之脸上一红,顿显羞赧之色,小脚快步走开。今天是七夕,堂姐去世这么多年了,嫁给苏大才子也好几个春秋了,总算能盼到东坡写点情意绵绵的句子给她,必定能够羡煞人。
王闰之没有注意到在一旁的一个十二岁的小姑娘,正好奇的默默的听着他们的对话,刚来到杭州通判的家里,她对这个大才子的一举一动都充满着好奇。
她叫王朝云,是杭州一个歌舞班子的歌女,声音清脆动听,聪明伶俐,被东坡先生买回家还没有多长时间,果然苏东坡眼光过人,家宴上,朝云常常得到客人们的夸奖,东坡也十分喜欢她。
晚上,东坡回来了,带着一身酒气,“先生,写好了吗?”王闰之端来一杯香茗问道,“写好了,就在这里。”,东坡拿出一张纸放在桌上,醉的厉害,一倒头便呼呼大睡了。
朝云看见夫人急切的看着那篇词,脸色却由喜转悲,后来竟长叹一声,站起来,默然给东坡盖好被子就走了。
朝云一时调皮心大起,立刻蹑手蹑脚的来到桌前,拿起那张纸,只见上面写着,
鹊桥仙·七夕送陈令举
缑山仙子,高清云渺,不学痴牛騃女。凤箫声断月明中,举手谢时人欲去。
客槎曾犯,银河波浪,尚带天风海雨。相逢一醉是前缘,风雨散、飘然何处?
“噗嗤!”,朝云捂着嘴笑了,原来先生早上出门时说要写的,是为了送别友人呀!夫人为他辛苦了这么些年,却不抓住机会浪漫一下,感谢一下也好呀,送友人倒是很上心,夫人真不值得!
这苏大学士虽学富五车,才高八斗,却也是个薄情寡义之人,朝云思忖着,这和她原先的想象不一样,差太远了。
她很快改变了对苏轼的猜想。
十二岁,她还太小。
二
然而,一年后,一日苏轼梦见亡妻王弗,朝云惊讶的看见,东坡醒来时泪湿了衣衫,而且心潮起伏,挥毫疾书一蹴而就写成了千古悼亡名篇《江城子》。
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少年夫妻,情深意重,撒手永诀,已有十年,生活困苦不堪却依然要踯躅前行,看起来似乎往事已淡忘,其实只是深埋在心底,蓦然来到梦里,感情奔腾而出,却只能对她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这篇词超越了生死,超越了时空的真情直语,感人至深,读来令人心痛。
陈师道评价这篇词说“有声当彻天,有泪当彻泉 ”,它的确重重地击中了朝云那颗敏感、善良的心,粗通文墨的她看了后竟然哭的稀里哗啦,原来他是一个至情至性的人,王弗夫人是先生的知己,是懂他能给他力量的人,是了,难怪总是看到先生有的时候笑得很落寞。
此后,每次朝云唱到“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的时候,东坡就开始流泪,她也跟着一起流泪。
她渐渐的对这个大她二十六岁的男人有了莫名的好感,她觉得他们之间似乎有个共同的特点,但一时又说不清。
三
黄州期间,苏轼从开始的谨言慎行,小心翼翼如惊弓之鸟,到后面担风袖月,寄情山水,写出那么多千古名篇,这一切的变化,朝云都看在眼里。
她亲眼见到一个文人怎么垦荒种地,怎么节衣缩食,怎么盖房子,怎么笑对生活的难,怎么还能同时有那么多伟大的作品问世,怎么还能折腾出东坡肉、东坡羹和东坡酒,她像看一个super star那样看着这个男人,她深深的着了迷。
但是她依然能发现先生大笑中的落寞,似乎东坡身边的人,只有她能看得懂那笑中的泪,那些豁达的字句中的寂寥。
每当这个时候,她就主动给东坡唱曲,唱他最得意的词作,宽慰他的心灵,她要学王弗夫人那样,成为东坡的知己,在他与生活搏斗的时候,走进他孤独的内心,去给他心灵的慰藉和温暖,她不想看他靠大笑来苦撑着。
渐渐的,东坡感受到了这个年轻姑娘的一片深情,还有她身上的艺术气质,他也愿意和她一起分享心事,把她当作自己的红颜知己,而且苏轼也总是能理解她的种种心情变化,理解她的性格跟小小年纪闯荡江湖的艰辛有关,教她读书写字,尽所能的照顾她,后来自请再次外放到杭州,我想和朝云也很有关系。
朝云这时候明白,之前那个和东坡说不清道不明的共同特点是什么了,他们都渴望心灵上的沟通,渴望被人理解。
他们做到了心意相通,毫不费力。
据毛晋的《东坡笔记》记载:东坡一日退朝,食罢,扪腹徐行,顾谓侍儿曰:“汝辈且道是中何物?”一婢遽曰:“都是文章”。东坡不以为然。又一人曰:“满腹都是机械。”坡亦未以为当。至朝云曰:“学士一肚皮不合入时宜。”坡捧腹大笑。 赞道:“知我者,唯有朝云也。”
四
也许是积劳成疾,为苏轼劳碌奉献了大半生的王闰之回到汴京后,一病不起去世了,卒年四十六岁,苏轼又遭受了一次重大打击。
王闰之大概是知道自己身体不好,在那个年代,三从四德的观念根深蒂固,她怕一个人照顾不好苏轼,早在苏轼初贬黄州时,在朝云十八岁后,就建议苏轼把朝云纳为了妾。
有了名份,朝云更尽心尽力的和夫人一起照顾着苏东坡,和王闰之操持家务事不同,她是要排解东坡心中的苦闷的。
朝云一直羡慕王弗,苏轼能给她写出那么感人至深的《江城子》来,但她没想到的是,苏轼给朝云写的诗词却是三位夫人中最多的。
连在异乡,苏轼写给别人的送行诗句末了,他还要带上对朝云的思念,读来令人动容。
青玉案·送伯固归吴中
三年枕上吴中路。遣黄耳、随君去。若到松江呼小渡。莫惊鸥鹭,四桥尽是,老子经行处。
辋川图上看春暮。常记高人右丞句。作个归期天已许。春衫犹是,小蛮针线,曾湿西湖雨。
原是写给友人,表达想念当年在吴中的往事的,但在后来,却勾起了自己旅居异乡迫切思归的感情,思念朝云的情绪迸发了,含蓄深沉却又真挚感人。
不知不觉,在苏轼的心里,朝云已成了他依恋的灵魂伴侣,如同当年的王弗夫人。
借用刘德华的《当我遇上你》中的歌词来表达苏轼对朝云此时的心语是最合适不过的了。
遇上你 你知道吗
我不能一息间将你等于她
是你在旁牵起了变化
心枯也不禁说出这段情话
是爱你 你相信吗
我竟然经得起心痛的伤疤
在那最后一刹
你不经意间 永远已替代她
五
“樱桃樊素口,杨枝小蛮腰”,《青玉案.送伯固归吴中》中的“小蛮”原是白居易的最喜欢的两个小妾之一,另一个是樊素。
因为苏东坡一向崇拜白乐天,这里的小蛮就借指爱妾朝云,让苏轼欣慰的是,他的朝云要远超过白居易的小蛮。
绍圣元年,苏轼被贬岭南惠州之时,他先遣散了仆人,因担心气候差异大,家人身体受不了,又将家人留在宜兴,苏轼只带着小儿子苏过前去,但是朝云坚持要陪着苏轼去遥远的惠州,不离不弃,生死相依,让苏轼非常感动。
苏轼就写了首诗叫《朝云》送给她,第一句就是“不似杨枝别乐天”,得意感谢之情溢于言表。
白居易年老病衰之时让樊素小蛮二姬离开,二姬虽垂泪不舍,但终究离开了。东坡宽慰的是,白居易的二姬在关键时候选择离开,各奔前程,而他虽然只有朝云一人,却可以感情深厚到生死相陪。
可能是太想帮东坡舒缓情绪,自己的情绪却不能平静下来,朝云在惠州的时候经常唱苏轼的《蝶恋花.春景》。
蝶恋花·春景
花褪残红青杏小。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
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
当唱到“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时,语音数度哽咽,唱不下去,苏轼问何故,朝云说这两句太悲苦了,想到了苏东坡颠沛流离的一生。
苏轼笑着安慰了她,自己心里既高兴又感动,大多数人只能说一句“苏老好旷达!”就完了,人生无常,人生短暂,人生如梦的况味朝云读出来了!
岭南巨大差异的气候,还是击倒了心情抑郁的朝云,她不幸染上了瘟疫,苏轼到处求医问药来救她,可是经过多方医治,最后她还是带着万般不舍和眷念,离开了她的偶像,她心爱的男人,香消玉损之际,年仅三十四岁。
眼看着和自己共同生活了二十多年的恋人离去,丧失了灵魂伴侣,苏轼痛不欲生,老泪纵横。在朝云逝去的日子里,他一篇又一篇的写着诗词来悼念这位红颜知己。
生怕自己越来越老,会忘记了她的音容笑貌。
西江月.梅花
玉骨那愁瘴雾?冰肌自有仙风,海迁时过探芳丛,倒挂绿毛么凤。
素面反嫌粉涴,洗妆不褪唇红,高情已逐晓云空,不与梨花同梦。
在这篇哀伤的词里,美丽的朝云仿佛就在苏轼面前,栩栩如生,就像《江城子》中他在梦里与亡妻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那样,他期盼着在梦里能与朝云多相会,尽诉离别后苦苦的思念。
他越发孤独落寞了,经常回想这一生中在生命中出现过的各种人物,竟是这个朝云,是最了解自己的,虽然年龄差了二十六岁。
有一夜,东坡失眠,他掌着灯,无聊的翻着唐诗,看到卢仝 《有所思》中的句子
美人兮美人,不知为暮雨兮为朝云。
相思一夜梅花发,忽到窗前疑是君。
其间赫然写着“朝云”,瞬间思念和泪水喷涌而出,往事一幕幕的又浮上了心头,他抓着椅子扶手,用力的站起身来,来到书桌前,提笔缓缓写下了二十二个字。
不合时宜,唯有朝云能识我。
独弹古调,每逢暮雨倍思卿。
写完后,东坡信步走到屋外,东方既白,不多时一轮朝阳冉冉升起,天空中云霞灿烂,老迈的苏子捻须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