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又来了。
年年春又来,能留几分入心头?
两年前的春天,老母健康状况每况愈下,以至病入膏肓。屋前屋后李花开了,白蓬蓬的,忽如雪满琼枝,一点也不辜负这大好春光。蜜蜂不懂人间事,只懂花事,在树间穿来穿去,“嗡嗡”成阵。看到这热热闹闹的春景,想到李子树是母亲栽的,这一树树繁华是母亲带来的,“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可她就等不到攀枝品果,我不禁悲从中来,潸然泪下。
母亲的右手紧紧攥成拳头状,这其实是一只残疾的手。这只手除了大拇指,其余四个手指头肉肉相连,无法伸展开。母亲曾经轻描淡写地告诉我,小时候帮亲戚带小孩,踉跄不稳,一手撑到滚烫的米汤里,烫伤后听之任之,就这样残疾了。母亲说起这件事情的时候,语调平和,没有半句怨言,像在讲别人的故事。我从母亲身上明白,对亲人应该有一颗强大的包容心,这种包容源于血脉相连的爱。她没有恼恨自己还是孩子的年龄,却在帮别人带小孩,她没有埋怨这只受伤的手没有得到及时治疗。外婆在她六岁地时候就走了,母亲紧攥着拳头在人世间辛苦地生活了六十个年头。
握着拳头劳作了一生,这只残疾的手就是她一生的写照。因为她没有一只灵活自如的右手,所以她变成了左撇子,
听父亲说,母亲在年轻的时候,和村里几个女人比赛割稻谷,从田头一路奔往田尾,母亲输了。母亲独自一人坐在田头偷偷掉泪,她竟然会因为割稻谷的速度不如人就掉眼泪。她是一位好强的、认死理的母亲,就是一门心思要走在别人的前面。我那憨憨的母亲,她从来不会明白,输的不是她,而是她那只不灵活的右手,她哪懂得给自己找台阶下呢。在农村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后,她凭着质朴、勤劳、不服输,和父亲承包茶园、果园,我们家成为村里第一个万元户。村委会敲锣打鼓送来的“勤劳致富”的匾额,高高挂在堂屋门楣的上方。现每每见到“天道酬勤”四字笔墨淋漓,就会想起父母当年获得的荣耀。我们每走一步都明白,勤字应当头,勤为立身之本。
李花开过梨花就白了,椭圆形的小花瓣晶莹剔透。小时候母亲带我去梨园。梨园后边就是茶园,梨花开过,就开始采清明茶。茶是一茬一茬的采,又一茬一茬的生,但顺应时令才能采到掐尖茶。母亲采茶,我也要采。母亲用左手,我用右手。母亲的手像装了弹簧,满脸都是紧张和严肃;我踮起脚尖,手指也在茶树间飞舞。母亲用背篓,我用一个绿色的竹篮。有一次,回去一过秤,我篮子里的茶足足有三斤。一个五岁多的小孩能一次采摘三斤茶叶,同去采茶的婶婶伯母满口称赞,说我像我的母亲那样利落,说龙生龙,凤生凤。这样既赞美了母亲又夸奖了我,乡下人褒扬人就是这样厚道。
母亲病重时,一位同族婶娘见到我泣不成声。她说十九年前的一个晚上,母亲半夜找到她在县城的住处,借住了一晚,那时的她还住在一个租来的阁楼上。她形容母亲找到她时,说母亲“摸”到她家。一个“摸”字,准确地形容母亲找到借宿处的不容易。十九年前,正是我毕业分配时,母亲就是为了我的工作,在县城里兜兜转转。母亲虽是一介农妇,可是不寒酸,她穿戴得体体面面显得有礼貌,再去相关单位咨询具体情况。她遇人说话,未开口就满脸是笑,尽挑喜气吉祥的话,又得体又熨帖。她从小吃过那么多苦,吃过的苦就是见过的世面,她遇到位高权重的人,就好像见到久未谋面的老熟人。为了女儿的前途,这个时候的母亲,是勇敢的、敏锐的、聪慧的,还有几分通晓世事的玲珑。
婶娘掉眼泪,一方面悲哀母亲的病痛,一方面体恤母亲那颗为儿为女的仁慈心。多年后,我放弃公职,母亲是极不愿意的。她说,在县城上班离家近,这份工作你真的不要了吗?我点点头。我说我要是孙悟空就好了,分身有术,两边都可以顾着。母亲定定地看了我一眼,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我听到了化不开的愁苦,还有看到了母亲皱纹里的沧桑。就这样,我走着走着走偏了,离父母铺就的路越来越远。
母亲最终也原谅了我,而且为了让我们放心远行,一再告诉我们,女儿交给他们了。我生下女儿时我的母亲才四十多岁,她和父亲以为他们的青春是可以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常驻,他们还不曾料想到他们也会有老的一天。我们也不懂事,也以为父爱如山永坚强、母爱如水可长流。
孩子稍微大一点,我们把女儿也接到身边,就剩下父亲和母亲在老家。他们辛辛苦苦地做小生意,一个铜板一个铜板地攒着,稍有积蓄后总是问我们是否需要支持。他们不知道所拥有的除了给儿女,还能有什么用,他们有时显得很阔绰的样子。
父母亲用自己一分一厘积聚的钱,为儿子的创业之路添砖加瓦,支持儿子一步一步建成高楼大厦。都说养儿养女为防老,可是我的母亲一直自力更生。她貌似太能干,也以不给儿女添麻烦为自豪。她给儿女留下很多,却不到很老就走了。
走之前她拉着我的手说:“莫伤心,你外婆在我六岁时候就走了,想来你也快四十了,为娘的可以走了。”闻者无不伤心落泪……
母亲走的时候是暮春时节,花落成阵,零落成泥碾作尘。天地间一片新绿,才知落红有情,化作春泥更护花。母亲走后,又过了两个春天了。年年春来万物萌发,渐成丰盈之势,只是我总不敢细看满树珠光宝气,怕看到热泪盈眶。年年春来,想起我的母亲,春色又能入眼几分?杜甫诗云,一片花飞减却春,风飘万点正愁人,正符合我的心境。
母亲还在屋后的李子树旁栽了一颗柚子树,柚子树修长地窜往高空,在空中长成一团稠密的云。母亲初病的那年秋天,柚子由青转黄,熟到枝条挂不住,一个个在秋风里落下,跌入沟渠、兀自干瘪。像沉重的惊叹号,让人有忍不住的伤感。母亲病了,全家人感觉天塌了,哪还有心情去仰视树上的一个果实?
作者:小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