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爷爷(姥爷)本应有六个子女,可是天不随人愿,活下来了四个。兄弟姊妹当中,数母亲最大。在后来的生活中,母亲没有被磨难打到,反而越活越精神,一定程度上,与舅爷爷和舅奶奶(姥姥)坚强不屈的秉性是分不开的。
舅爷爷病危弥留之际,思维时而清晰时而糊涂,清晰的时候,把后事给守在一旁的儿女们交代的清清楚楚,连哪块地里该种啥都给舅舅一一做了安顿。他担心犯病时失去理智胡打胡闹,清醒的时候就把自己的双手用绳子拴在窗台上。舅奶奶患肺气肿殁的,临了时连呼吸的力气都没有了,脸憋的乌青,浑身肿胀如棉花包。即便如此,她没有呻吟一声,像一位圆寂的方丈那样,盘腿打坐在炕上,眯上了眼睛,停止了呼吸。亲人闻讯赶来,屋里乱作一团,唯有母亲镇定自若。穿老衣,洗身子,救尸,落草都是在母亲的安排下井然有序进行。
母亲是在上高中的时节,被舅爷爷从学校叫回来,订了亲。父亲当时在石炭井,是个煤矿工人。订亲时父亲矿上工作忙、任务重,不请假,没有回来。所以,母亲和父亲的订婚仪式是两家大人全权代表订下来的。
母亲对自己的前途和婚姻一定惋惜过,但她从没有在人面面上提起过,哪怕一丁点蛛丝马迹都没显露出来。
订婚以后,母亲和父亲通过书信交流。从石炭井到南部山区,一封信能走一个月之久,对于一对年轻的恋人来说,是一种煎熬。母亲寄给父亲的信还快些,父亲回给母亲的每一封信都如同一次长征,遥遥无期,叫人望穿秋水。一封信在镇上压一段时间,再到乡上压一段时间,等村里有人从乡上把信件捎回来的时候,母亲那颗热恋的心都等焦了。
订婚后的第二年初冬,母亲奉舅爷爷之命,挑起两只笼子,笼子里垫着麦草,一只笼子里装一头猪娃,去三十里外的镇上变卖。母亲念朗心切,没经任何人同意,将卖掉猪娃的二十元钱,私自塞进自己腰包,踏上千里寻“夫”之路。她在出走前,把扁担和两只空笼子寄放在同学家,心驰神往地走了。家里外出打听她的下落,母亲走后的第二天,家人才从她同学的嘴里打听到她的去处。
舅爷爷骂她:一只白眼狼!
舅奶奶骂她:我上辈子愧啥先人了!
骂归骂,抱怨归抱怨,母亲如愿见到了她的如意郎君,父亲也如愿见到他的心上人。母亲在去石炭井的路上,并不是一帆风顺,而是充满艰辛和曲折。
从隆德发往银川的班车,一般都是夜班车,当天下午出发,第二天天亮才能到达银川南门附近的车站。母亲以为,只要坐上车就万事大吉了,其实这只是幻想而已。母亲和众多恋爱中的女子一样,处在恋爱中的她对爱情充满幻想和痴迷。半夜,行至半路,车坏了。荒无人烟的戈壁上,漆黑一片,冷风凉水一般从年久失修的车门、窗缝灌进来,冻得人上牙磕下牙,身体如同筛糠。坐在母亲边上的是一位老人,穿着羊皮皮袄,他见瑟缩发抖的母亲有些可怜,把大衣的衣襟让给她,让她御寒。在好心人的帮助下,她勉强度过漫长的一夜。
司机打开引擎盖,照着手电筒忙乎了半夜,最终以没有配件更换而宣告失败。引来一车人的怨声载道。抱怨过后,一个个缩着脖子,抱紧臂膀,蜷曲在座位上假寐。
司机索性撇下车和车上的乘客,带着徒弟去附近的镇上找着打电话去了。
第二天下午,一辆庄浪发往银川的车停在母亲的坏车旁,把带来的配件交给徒弟。这会天气没晚上冷,阳光从窗外照进来,车内暖洋洋的,司机半躺在驾驶座上,睡得五迷三道。
乘客见有车停下来,并将配件交给徒弟,像见到了救星,个个精神焕发,停止装睡。把头从座位上探出来,观察在引擎盖上忙碌的师徒二人,像一群翘首以盼的观众,正围着耍猴的人调教不做动作的猴子。
“猴子”终于跑起来了。两边的沙堆像乱人坟,刷刷向后跑去。母亲在感到饿了,原来她一夜半天没吃东西了。
班车到达银川南门,已是半夜。饥肠辘辘的母亲一筹莫展,她不知道该向左还是向右。冷风吹过街道,吹刮得生活垃圾在马路上沙沙拉拉作响,母亲返回候车室,混在流浪汉的人堆里,凑和了一夜。
天没亮,母亲被车站管理人员的叫喊声惊醒了。她去“车站饭店”买了一碗拉面,吸溜吸溜几口,一碗饭就没了,她瞅着底朝天的空碗,试着回味一下刚才饭的滋味,想了良久,还是没记起来拉面的味道。她想去再买一碗,捏一捏裹在袜靿里的钱,就不想吃了。前路茫茫,她担心把盘缠花光。
母亲天黑时分到达石炭井。拦路堵住一辆解放军的驴车,又到达八号泉附近的煤矿。
父亲上中班,母亲只能等。下班回来的父亲看见母亲时,不相信眼前的女子是他将来要娶的爱人。母亲一路风尘仆仆,头没梳,脸没洗,和下井工人没什么两样,母亲实在是太狼狈了。
父亲为了能多陪陪母亲,和同事换了班。一个大姑娘来煤矿探望未婚夫,在矿区是个爆炸性的新闻,同事们都支持父亲,赞成他带母亲去山里走走,如果可以的话还可以去八号泉看电影。
《红色娘子军》散场后,时间尚早,父亲引着母亲,来到小石桥边,听溪水潺潺。嘹亮的军号,时时飘进耳膜,让坐在一旁的母亲如痴如醉。从小到大,母亲走过的桥都是木头搭建的,两根白杨檩横跨在河面上,再在两根平行的木头上搁上树枝,树枝用泥巴一墁,然后铺一层土,踏平,踩实,一座桥就成功了。村里原本没有桥,有一年发大水,冲走一头小牛,村里人才齐心合力建了一座桥。母亲就是踩着这架桥上学放学,慢慢长大。第一次见一座石拱桥,她踩上去感觉到踏实,再不用像村里那座木头桥,走上去摇摇晃晃,让人心生恐惧。她一想到《白蛇传》里的断桥,心就莫名地甜了,宛如吃了蜂蜜。看着有些局促的父亲,一路上的忐忑不安全部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心满意足。
那晚的月亮很满,如母亲的心,装下了父亲,好像就装下全世界。月光染白了八号泉的溪水,溪水让月光随之流动,母亲和父亲坐在桥沿上,晃荡双脚,像同乘一叶小舟,一直驶向婚姻……
父亲和母亲没能一起白头偕老,是一种遗憾。但八号泉小石桥,见证过他们的爱情。
初冬的夜,越来越深,越来越亮,母亲和父亲披着月光,在小石桥坐了一夜。
在母亲“探亲”回来的那个腊月,父亲请了十天婚假,回来把婚结了。从此以后,他们过起了牛郎织女的生活:父亲在石炭井挖煤,母亲在小山沟种地;父亲挖煤时想母亲,母亲种地时念父亲。那时候的端午节、中秋节是他们最盼望的节日,只有在短暂的节日里,他们才能短暂的团聚。
婚后的母亲,转眼成了两个孩子的妈妈,考虑到要照顾一家老小,她再没有空闲去石炭井看望父亲的的机会。当年那个说走就走的母亲,在迅速老去。
起初的父亲,叼空往回跑。在细水长流的漫长岁月里,我和弟弟在悄然长大,但一年之中见到父亲的次数越来越少。从石炭井寄给母亲的信也越来越少,没有来信,更没有汇款单。不见一张纸片从远处飞来的母亲,在伤心之际,听到了一个令人耳朵发聩的消息:父亲在外面有人了!
果然如此,父亲丢下远方的母亲和儿女于不顾,和另外一个有子女的女人生活一起。用村里人的话说,他是当代陈世美;放着自个儿的女人娃娃不养活,却像毛驴一样心甘情愿去养活别人家女人娃娃。
母亲心有不甘,选了一个秋后的日子,决定去石炭井找一趟父亲。她不是秋后算账去的,只为从父亲嘴里得到一个准确无误的答复。父亲不知怎么知道母亲要来,早早躲了起来。母亲在石炭井找了他三天,没有结果,准备第四天返回时,晚上去了一趟小石桥。
时间仿佛还停留在昨天,但已换了人间。坐在桥沿上的母亲,一遍遍回想起父亲以及父亲说过的话,如同做了一个长长的梦。贺兰山深处采煤机轰隆隆的声音在耳畔回响,脚下的溪水依旧潺潺向远方。她再感觉不到贺兰山的雄伟壮观,一幢幢黑影好似魔鬼,张牙五爪向她袭来。母亲想起几年前的夜晚,唯有嘤嘤哭泣。八号泉小石桥,见证了母亲的幸福,也目睹了母亲的不幸。母亲幸福的风帆从小石桥启航,又在小石桥靠岸,但已物是人非。
母亲回到小山村,决定干一番事业:贷款办养鸡场。凭借母亲的拼劲和韧劲,养鸡场红红火火办了起来,在弟弟考上大学的那一年,母亲上山给鸡踩药的时候,滑下山谷,腰椎受损,导致瘫痪。正在母亲寻死觅活的当口,父亲提着提包站在了家门口。
父亲的贸然出现,真挽救了母亲轻生的念头。我们都以为父亲回来只是看望重伤的母亲,没想到他说要带母亲去石嘴山治疗,不行就去银川、西安、北京。母亲听了父亲的话,不说去也不说不去,只用被子蒙住头,啜泣不止。
此时的父亲已经退休,在石炭井拥有一处属于自己的家。我们没有过问父亲的过去。如果他想说,一定会说出来的。几经辗转,母亲的病情不见好转,她拒绝治疗,她说继续下去只会糟蹋更多的钱,要把冤枉钱留下来供给弟弟上学。
母亲病情越来越重,在她即将告别人间的时候,让父亲带她去一趟八号泉小石桥。我陪他们一路同行。母亲再不能像以前那样坐在桥沿上,只能在轮椅上侧目而视,一旁的父亲很平静,双手推着轮椅,定定地盯着由远及近的溪水。看老人一言不发,我偷偷走开。再回来,母亲安静地睡着了,父亲在默默流泪。这是我第一次见父亲流泪。
从八号泉小石桥回来没多久,母亲抱憾而终。紧接着,父亲脑中风,瘫痪在床,变的谁也不认识,整日耷拉着头,涎水泗流。
有一天,在整理父亲衣物的时候,发现西服口袋里留有一张纸条,上书:
有一事使我一生遗憾,欠荞花(我母亲)太多,要是临死前让我再去一趟八号泉小石桥,或许我会死而无憾。
一有时间,常带他去八号泉小石桥,他用含混不清的口吻说:“桥”。不知道他念叨的脚下的桥还是在呼唤母亲的名字,完全听不清,但我希望他念的是母亲。
父亲去世,在他的葬礼上,来吊唁有好多他生前的同事和朋友,他们都说父亲是男子汉。最后有人告诉我实情,父亲所照顾的不是他的相好,而是他救命恩人的遗孀。他是为了弥补心中的亏欠,才不得抛弃我和母亲于不顾。
葬礼上,我哭的死去活来。
时隔多年,石炭井八号泉已成为废墟。但父亲和母亲当年坐过的小石桥还在,我站在桥上,听溪水从桥洞流过,仿佛诉说着一段荡气回肠的爱情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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