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下江南,正值草长莺飞,柳绿桃红。
从春寒料峭的辽东,乘机降落在春意盎然的南国,如同一次无声无息的时空穿越。赤地千里,荒凉寥落的辽东与气候温润,草木荣发的江南,就像一枚硬币的两面。巨大的反差,强烈的对比,让我联想到西方的文艺复兴,那几幅标志性的油画——战争,女人,血泊,暴露的乳房,鲜红的旗帜,迷漫的硝烟……
早上从苏州赶往杭州,一路上飘着时密时疏时缓时急的小雨。江南人家掩映在翠竹香樟间,一片麦苗新鲜,一片蚕豆雪青,一片菜花金黄,美得像一幅幅湿湿的水彩画。
巴士在环城高速下来,与市区擦肩而过。深宅古院,时尚街区,摩天大楼,似乎都是一张不冷不热的面孔,不抵拒,也不欢迎。一座繁忙的河码头,拥挤着运煤的驳船,几乎看不到人,只簇拥着水泥建筑和钢铁器械,反衬着这座天堂城市的酷。行道树的浓荫流淌着,像运河里的水。一朵朵紫色的玉兰花,像一盏盏河灯浮漾在绿波上。
细雨微茫,云雾缭绕。西湖如梨花带雨,妖娆妩媚,憷憷动人。
春雨如酥。净慈寺下车,司机独自去寻车位。我们沿着湖边走,两旁绿荫如盖,但仍架不住时急时缓时密时疏的春雨。“粘衣欲湿杏花雨。”同行的人陆续打起了伞,五彩的伞花像一只只梭在绿绸上滑。我没有带伞,却拒绝了妻子的好意。我不想错过江南的雨,一任细密的雨点肆意的爱抚。银针一样的雨,蝶吻面颊的体验无以言表,只留甜情蜜意在唇齿间萦绕。
当一颗晶莹的雨滴恰好停在了我的睷毛上,扑闪之间,我却想起曾经的一个女孩,只是在北方,在春雨中,调皮地伸出舌尖舔噬落在唇上的雨珠。因为无意中被我发现,倏地羞红了小半边脸。现在,我也学她的样子,贪婪地舔食着江南的雨水,杭州的雨水,西湖的雨水,算是向远在北方的她问候。
西湖有三堤,都是历任杭州老市长疏浚西湖的杰作,也是造福杭州百姓的德政。
白堤在唐时称白沙堤、沙堤,因堤上覆白沙而得名。宋、明时又称孤山路、十里锦。“最爱湖东行不足,绿杨荫里白沙题。”白居易于唐长庆二年,自己五十二岁上任杭州刺史,前后三年,仅二十多个月,却写下了二百多首描绘赞美西湖的诗篇,随着他与当世文人的诗歌唱和,杭州西湖的名声随之鹊起,不径而走。以诗代言,是白市长对杭州最大的贡献。人们为了纪念他,指鹿为马,把白沙堤改称白堤。后人多误以为白堤为乐天所建,实大谬矣,却无人计较。
苏堤是贯穿西湖南北的林荫大道,为东坡疏浚西湖掏挖塘泥所营建。东坡两任杭州,与杭州结下了不解之缘。与白居易相比,苏东坡宦途多艰,命运多舛,一贬再贬,于平常人,几成灭顶之灾。即使看破红尘,遁入空门,一心向佛,求仙问道,亦不为过。东坡为当世大儒,好交游,所到之处不乏儒、释、道三界的朋友,自己对老庄的研究也颇有建树,因此,为古今第一潇洒放达之人。
东坡在元佑年间再贬杭州,围湖垦田成风,西湖淤塞已十分严重。身处逆旅,尚能放下自身的悲催,潜心政事,为杭州留下一座西湖,为西湖留下一道苏堤,为苏堤留下春晓,为历史留下一道天人合一的天堂之城,实在是可圈可点,难能可贵。“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是东坡赋予了西湖美人的气质,把西湖的自然美升华到无与伦比的高度。自此后,西湖占领了中国山水的至高点。
杨堤营建稍晚,位于西湖以西。我把它看作文人精神的继续。元灭南宋以后,人们狡狤至及,愚蠢至极,可笑至及,把南宋覆灭甩锅给了没长嘴巴的西湖,从此官家对西湖不但废而不治,而且任豪门占湖围垦。明弘治十六年杨孟瑛出任杭州知州,力排众议,排除荡田三千余亩,疏浚西湖,筑杨公堤与苏公堤遥相呼应。
杨公堤将西湖划分为外湖里湖,虽因里湖淤塞,不见湖光山色,但我特别感佩杨公的胆识魄力。在历史面前,他没有逃避责任;在俗例面前,他没有噤若寒蝉;在豪强面前,他没有同流合污;在众志漶漫的时候,他没有随波逐流。他担当,他负责,他作为,为后世保留下这一自然与人文的瑰宝。作为一个当了官的文人,却不失“先忧后乐”、“兴亡有责”的精神光辉。
西湖的美,是天地造化,更是文人情怀。天地赐予她潋滟的波光,空濛的山色;文人赋予她美人的仙姿,花月的灵气。西湖三面环山,山的名字多半还挺讲究,像栖云、虎跑、凤凰、紫阳、南屏、九曜、大慈、秦望、玉岑、灵石、棋盘、天喜、履泰、浅山、孤山等等,让你联想到历史上的神话,民间的掌故,闾阎间的传说,《诗经》和《楚词》上的句子。
西湖上建了许多桥。白堤上有著名的断桥和锦带桥,春桃夏柳,秋桂冬雪,是白堤所独有。尤其是那柳,柳丝长垂,柔软无骨,柳叶似蛾眉。细雨微风中,袅袅生香,婀娜多姿,纵豆蔻词工,也道不尽似水温柔。我不知道“西湖十景”中的“六桥烟柳”到底是哪六桥?因为杨公堤上有六桥,分别为“环璧、流金、卧龙、隐秀、景行和浚源。苏公堤上也有六桥,名字分别是:跨虹、东蒲、压堤、望山、锁潣和映波。名字都带着酒和墨的气味,透着那么一点儿文人的酸。
在西湖,最受年轻人喜爱的是长桥,挤满了拍婚纱的情侣。长桥不长,不过三五十米,却因南宋名妓陶师儿与书生王宣教、梁山泊与祝英台的爱情故事享誉海内。除去长桥,西湖上还有许仙和白娘子偶遇的断桥,南齐钱塘才女苏小小和当朝宰相之子阮都幽会的西泠桥,并称三大爱情桥。
史载:清康熙帝五次南巡,五游西湖,其间在孤山筑行宫,疏通涌金河(浣纱河)以通龙舟。康熙帝亲笔题写了“西湖十景”,刻御碑六对,建碑亭十二。其孙乾隆帝效尤,六下江南,题诗唱和,刻在碑的背面。“西湖十景”的名字也是风雅得体,妙然成趣。像苏堤春晓、曲苑风荷、平湖秋月、断桥残雪、柳浪闻莺、花港观鱼、雷峰夕照、双峰插云、南屏晚钟、三潭映月之类,冥目遐想,或热闹,或恬然,或静穆,或悠远,或孤清,或冷寂……真是各有千秋,难分伯仲。可惜,康熙亲题“西湖十景”仅存“苏堤春晓、曲苑风荷和南屏晚钟”三块。唯足可告慰的是,自康乾南巡以后,南宋画家祝穆、马远笔下的“西湖十景”更负盛名。
走在湖边我在想:在这里西湖与西子,西湖与乐天,乐天与东坡,不期相遇。自然的魔力与人文的魅力巧妙地结合并达到空前的高度。在今人的眼里,又是一段怎样地风流儒雅、清逸洒脱的风云际会?西湖,不论是建筑、园林、植被、文学与艺术,都可称得上集大成之作。凡后来者,若想在中华传统技艺上登堂入室,就必须到此瞻拜风仪。忽然觉得堆烟积翠的西湖,是迈进文学艺术圣殿的一道门槛了,或者说是通达人生理想境界的一座高的台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