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听到“李叔同”的大名,是从丰子恺先生的作品中。李叔同是丰子恺的老师,同时又对音乐、美术、书法造诣颇深,在丰子恺的笔下,李叔同是一位不苟言笑,却又温和威严的教师形象。
后来,李叔同又遁入空门,探寻生命的真谛,成为“弘一法师”,这一度被传为一段佳话。然而丰子恺没有说的是,李叔同几乎没有给天津的发妻俞氏带来过幸福,也没有真正地给日本妻子雪子爱和照顾。这位法师也非完人,在他成长过程中,许多经历造成了他后来的样子。
既是教师李叔同也是弘一法师,他的传奇一生大概可以分成四个阶段,从他平生所作的诗就可以一窥他不同时期的状态。
1. 奔走天涯无一事,问何如声色将情寄?
李叔同出生于天津大户人家,是当时天津李家的李三少。他的前面有一位哥哥李文熙,父亲死后由文熙在打理家事,于是李叔同和很多纨绔子弟一样,闲极无聊读读书,作作文,或者去听听戏。
李叔同最常去的就是天仙园,在那里他结识了对他一生有重要影响的人——杨翠喜。杨翠喜从小就被卖到戏班子学艺,见过世间太多的人情冷暖,早已被社会浸染,她想要的只有荣华富贵。少不更事的李叔同就这样掉进了她的陷阱里。
杨翠喜
李叔同的母亲王凤玲眼见儿子整日往天仙园跑,草率地为他安排了一门亲事——对方是家境一般但身家清白的俞氏,俞氏的顺从胆怯和杨翠喜的活泼霸道比起来,让李叔同觉得索然无味,他只是机械地扮演一个儿子和丈夫的角色,而无其他温情。
婚后不久,母亲王凤玲见李叔同整天无所事事,也无心打理家事,便决定和李叔同夫妇一同迁往上海。在上海,李叔同依靠自己的文章结识了一群文人墨客,有了自己的生活圈子,同时,他的儿子也出生了,但是这些都没有困住李叔同,让他成为家庭的俘虏,而是结识了又一个风月女子——李苹香。
李苹香
上海没有天仙园,文人雅士们就把李叔同带到了天韵阁,天韵阁的李苹香多了几分文雅和才气,正适合李叔同这些读书人。也正是在天韵阁,李叔同看透了欢场女子——他们不过是想要被赎身,过上清白日子,和杨翠喜一样,这其中并没有爱情,只有猎物。
虽然她们对人生的看法和理想大相径庭,但是一点是共通的,她们最爱的,是她们自己。那这样的女人,会遇见不同的猎手,只要有足够的条件,她们都会自投罗网。
由此想到家中发妻俞氏,眼中只有这个家,甚至没有自己,与自己的母亲王凤玲也越来越像,被传统侵蚀的逐渐变得忧郁的双眼,让李叔同既内疚又无奈,但是他并打算回到家庭。
而是继续过着笔墨传情的日子——把诗作送给欢场之人,看他们为自己动情的样子。年轻的朱慧百,迟暮的高翠娥,优梦园的谢秋云,还有语心楼的主人,甚至包括哥郎金娃娃,都是李叔同曾今为之作诗的优伶。
他的这一阶段,超越了本能,超越了性别,但他并不在意,来来往往本就是自然规律,不执着才能游戏人间。
2. 深愁、浅愁,难消受,谁家庭院笙歌又。
小儿子还不到一岁的时候,李叔同的母亲王凤玲因病去世。
为人子,守孝道,他自认从未做好。
母亲在世时,李叔同就很少陪伴,很早出门,很早回来。把母亲的遗体葬回天津老家之后,李叔同似乎有了种“如释重负”的感觉,于母亲,必须守最后的孝道,而于发妻,他自知无法担起父亲和丈夫的双重重担,于是他把妻儿留在李家,一个人远赴日本。
在东京,李叔同彻底换了一个身份:李哀,双亲健在,二十六岁,未婚独身的留学生。此番逃离,他想和过去告别,开始努力做一个地道的日本人。
在这里,他认识了雪子。雪子是李叔同雇佣过来当油画模特的,十九岁的她不谙世事,被李叔同忧郁的神情,和作画时认真的样子打动了,爱上了他,后来也成为了他的妻子。
李叔同画笔下的雪子
在日本的李叔同,已然不见了当时在天津和上海的欢场气,或许是母亲的去世给他的影响太大,他在日本认真学习美术的同时,爱上了俳优戏表演。他开始上台演戏,已经不再是在天仙园时的小打小闹,而是在经历了这么多事情,遇见了这么多女人之后,他发自内心地想去饰演一个女人。
戏剧中,他倾注了太多的情感,让戏剧家松居松翁先生都赞不绝口,评价他“非常优美动人”,然而慢慢地喝彩的人越来越少,李叔同反而没了兴致。
后来回国,李叔同把雪子也一同带来上海,再加上天津李家已经破产,俞氏母子也需要钱,李叔同迫切需要新的工作,于是便在学堂教书,也正是教书之时,认识了自己生平最得意的两位学生——丰子恺和刘质平。
如果家里没有破产,仍有钱供他花销,不说挥霍,即便够维持日常生活,他也不会执起教鞭。他会像过去,住在城南草堂时一样,写字、画画、编撰诗册,做洒脱的艺术家。
因为所做之事实属迫于无奈,所以李叔同在学校中给学生的印象也多是不苟言笑、严厉和认真。他每个月的薪水也被分为四份:上海雪子,天津俞氏,自己,以及资助刘质平的学习。虽然他有两个妻子,两个孩子,但是雪子和俞氏并未彼此见过,虽然生活在不同的地方,但是他们的寂寞却都是一样的。
在这一阶段,李叔同忧郁、迫于生计,这是曾经的李三爷没有体验过的,厌倦和失落也伴随他左右。
3. 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在学校教书的李叔同并不甘心自己的下半辈子就这样度过。他开始策划其他的事情。他想要脱胎换骨。
李叔同在学校放冬假之时,前往虎跑定慧禅寺进行为期二十天的断食。他希望能够在这二十天的断食中获得某种新生,让他重新燃起对生活的热情和朝气。但这份热情并不是重返家庭的热情,而是探知新世界,探知禅宗的热情。
断食之后重返学校教书,却早已下定决定皈依佛门,去追究灵魂的来源和去往,探寻宇宙之根本。他请求别人将信物转送给雪子,因为他怕雪子前来阻拦他出家,他没有办法面对她。后来雪子收到信件,却也跑来劝他回去,他只是冷冷地说了句“叔同已死,你看见的是弘一。”万念俱灰的雪子,没多久就回了日本。
而俞氏听到李叔同出家的消息,似乎并不意外,甚至都没有做任何挣扎,因为她知道无用,她的命运像极了李叔同母亲王凤玲的命运。
从此李叔同的下半生,再无女人,不管是亲人还是恋人。
他始终在四处云游,寻找静修去处。李叔同讲经、念佛、吃斋、渡人,与丰子恺共同编制《护生画集》······但却始终在逃避那个天津的家。他不是嫌弃,而是有愧,他无法像直面雪子那样,直面一直为他付出的俞氏。也是在逃避曾经那个只知风花雪月的自己。
遁入空门的李叔同依旧爱诗、写诗,他面对他理想中的刚正之人韩偓所写的《金奁集》(关于闺阁女子情事),他据理力争,想为韩偓正名,然而都是徒劳的。他真正想正名的并不是韩偓的诗,而是曾经那个沾满脂粉气的自己。
半世风流半世僧,人间再无李叔同
他还是放不下曾经的自己,他也知道自己修行尚浅,直到俞氏去世,他才渐渐地与过去的自己和解,在最后的时光里探寻自己的内心。
这一阶段,他在逃避,他也在探索,他在尝试接纳自己的过去,在不断地否定自己,试图向禅宗慢慢靠近。
4. 梦时故是梦,醒时何非梦。
夏丏尊说李叔同“做一样,像一样”:
“少年时做公子,像个翩翩公子;中年时做名士,像个风流名士;做话剧,像个演员;学油画,像个美术家;学钢琴,像个音乐家;办报刊,像个编者;当教员,像个老师;做和尚,像个高僧。”
李叔同在他的这些朋友、学生的笔下,俨然是严师益友的形象,甚至对所有事情都有着让人羡慕的天赋和热情。就连坐藤椅之前都要让小虫先离开,以免压到他们,但是却从未抱过自己儿子,也没有给妻子幸福。对于他来说,婚姻,尤其是旧社会的婚姻,母亲王凤玲和妻子俞氏都是受害者,他一个受过西方教育的人,不会被这些束缚。
但他又是洒脱之人,人生如戏,亦真亦假都是浮云,名誉、地位、金钱都不重要。刚刚遁入空门的时候,他并未和自己和解,以为剃了度,吃了斋,念了佛,断了情,就能达到“空”的境界了,然而正是他处处小心翼翼,处处以“戒”为戒,说明了当时他还没有真正放下凡俗之事。
当泉州沦陷之时,李叔同依旧明确立场“僧人不战”,即使泉州防区司令突闯承天寺时,李叔同也并无多言。
弘一法师
弘一并没有告诉他,为什么僧人不战。
也没有告诉他,在炮火激烈的夜晚,他总是站在寺里月台别院最高处,等待轰炸,他抱着殉国的死心,迎接每一个日出。
这个时候的李叔同,已经真正地变成了弘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