恋爱如火,婚姻似冰——读《诗经·卫风·氓》
文\杨志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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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氓》这首诗记录了周代的一段婚恋故事。
婚恋这种事,古今的差异其实并不算大。所有成功的恋爱,想必都是火一样热的。一见钟情,不管不顾,任由着性子行事,空气弥漫着感性的兴奋。恋爱之火的炙烤下,情绪能鼓涨很多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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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不像《诗经》中很多篇章都要有几句起兴那样,《氓》开篇便直赋其事,男主出场——
氓之蚩蚩,抱布贸丝。
氓——女主的情郎——揣着钱来买女主的丝。注意他的表情——“蚩蚩”——笑嘻嘻地。有人说“蚩蚩”是“敦厚之貌”(《毛传》),那就更好啦!这个小伙子可靠且不古板,哪里去找如此好性情的情郎呢?恋爱中的女子多数会看重男方的性情,大概有日后托付终身的考虑。恋爱中的男子则是这样: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诗经·郑风·野有蔓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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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娘像露珠那样珠圆玉润,“眉目之间婉然美也”(《毛传》)。显然,男子是典型的视觉动物。对方能否散发出女性的魅力,是能否一见钟情的首要因素。写一见钟情故事的经典之作——元杂剧白朴的《墙头马上》——也自然如此,女主在男性中的第一眼是仅以其美貌而存在的——
你看他雾鬓云鬟,冰肌玉骨,花开媚脸,星转双眸。只疑洞府神仙,非是人间艳冶。
由此,我推测《氓》中的女主虽不见得花容月貌,也定是很性感的,是散发着青春女性的魅力的。所以男主“匪(非)来贸丝,来即我谋”。他并非来买丝,他要买的是姑娘的芳心。如果从下一句“送子涉淇,至于顿丘”来看,女主毫无招架之力,迅即为爱情所捕获。不过,这在诗中并未明言,其间的断裂需要我们读者来作合理补足。
无疑,恋爱是需要新鲜感的。来源于生活的无数狗血剧告诉我们:邻家哥哥多是情窦初开时的暗恋对象,芳心已动之时突然跳出的那个外来人,才是真命天子。
“氓”恰好符合这一规律。从“氓”字的字义来看,男主是一位外来的小伙儿。从诗的情节来看,相送还要过河,也能证明男主并非本乡人。更要命的是,他还会“蚩蚩”——懂得如何捕获女孩儿的芳心。刘义庆《幽明录》记载了一个名为“买粉儿”的故事,与此类似。说有个富二代逛市场,偶遇一个卖胡粉(化妆品)的女子,瞬间为其美艳所勾摄。但富二代无由表达爱意,便天天去买女子的胡粉,以此来创造见面机会。时间一长,女子不免生疑:此人天天前来,可为何一言不发?终于忍不住问:你总来买我的东西,却又一言不发,意欲何为?富二代这才吐露心声:姑娘,我太喜欢你了,买粉是假,每天渴盼一睹芳容才是真啊!这个故事的结局正与《氓》如出一辙:
女怅然有感,遂相许以私。
“有女怀春,吉士诱之”。(《国风·召南·野有死麕》)大概没有情窦已开的女子能抵挡住如此的爱情攻势。
即便没有“买粉儿”这样的周折,一见钟情也是极有可能发生在适龄男女之间的。如白居易《井底引银瓶》(《墙头马上》的蓝本)所写:
笑随戏伴后园中,此时与君未相识。妾弄青梅凭短墙,君骑白马傍垂杨。墙头马上遥相顾,一见知君即断肠。
女子“一见知君即断肠”后,便“暗合双鬟逐君去”,与白马郎君私奔了。
回到《氓》中来。二人一见钟情后,便开始交往。交往过程中,女主表现得极为投入。“送子涉淇”,趟过汤汤的淇水送情郎,她也是拼了。此外,诗中提到淇水,大概还暗示了此时女主已经以身相许。《诗经·鄘风·桑中》说:期我乎桑中,要(邀)我乎上宫 ,送我乎淇之上矣。
淇水之畔的“上宫”即高禖庙,是男女欢会的场所。《氓》中的这对恋人很可能已经“适我愿兮”(《诗经·郑风·野有蔓草》)了。
恋爱中的男子总像一头发了情的小公牛。我们的男主迅即提出结婚的要求——“来即我谋”,女主则认为这事不能急,论理应明媒正娶。不知出于何种原因,男主竟勃然大怒,说:
我是我们自己的,他们谁也没有干涉我们的权利!(《伤逝》)不过别当真,这说辞太前卫了,是鲁迅笔下的“五四”青年才能说出的。从诗歌“以我贿迁”——女子倒贴嫁妆——来看,估计男主拿出不像样的彩礼才无法明媒正娶的。他仅能以“旦旦”之“信誓”来向女主保证,表明其永不相弃之心。大概我们的女主此时还没有认识到,海誓山盟并不能约束她的情郎,便像哄孩子一样地说:
将子无怒,秋以为期。
亲爱的你不要不高兴嘛,秋天我便跟你走!此时,她已进入了不管不顾的感性兴奋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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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天到来之前的这段日子里,女主频频与情郎约会:
乘彼垝(guǐ,破毁的)垣,以望复关。不见复关,泣涕涟涟。既见复关,载笑载言。
女主豪爽泼辣,又带有几分俏皮,骑在断墙上张望情郎。她的情绪波动很大,不见情郎,“泣涕涟涟”。《鲁诗》此处作“波涕涟涟”。泪水如波,横流满面,不雅的哭法更见其性情。见到情郎,其情绪又来了个180度大转弯——“载笑载言”,又说又笑,活像春天里的山燕子。
至此,如火的爱情已全部落幕,迎接女主婚姻会怎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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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说婚姻二字其实并不恰当,说同居大概更符合实际些,因为两人并没有经历婚仪的过程。女主来到情郎家后,等待她的不再是柔情蜜意,而是生活的艰辛:
自我徂尔,三岁食贫。
看来男主真的拿不出像样些的聘礼!
尽管如此,女主却毫不嫌弃,“寒窑虽破能避风雨”即可,只要“夫妻恩爱苦也甜”。所以她:
三岁为妇,靡室劳矣。夙兴夜寐,靡有朝矣。
多年来她早起晚睡,洒扫庭除,洗衣做饭,采桑养蚕,喂狗养鸡。生活的困穷,劳作的艰辛,让女主迅速沦为黄脸婆:
桑之未落,其叶沃若。桑之落矣,其黄而陨。
前文已说过,她原本也并不见得有多美,但其生命是如青草般湿润的。无奈,此时却黄叶飘零。如果你想想终日劳作在田间的农妇的脸,或是想想经历了十年还债生活的玛蒂尔德的手,便能想见这个女子的容颜了。她为这个家的辛勤付出,却没有阻止情郎的负心:
士也罔极,二三其德。
男人得不到时永远在骚动,得到后便有恃无恐。“言既遂矣,至于暴矣”——男主开始实施家庭暴力。男子负心如此,《郑笺》却试图开脱,说:“士有百行,可以功过相除。至于妇人无外事,维以贞信为节。”钱钟书也说:“古之‘士’则登山临水,恣其汗漫,争利求名,得以排遣;乱思移爱,事尚匪艰。”不错,男人是要有事业,要去争利求名。问题是,我们的这个负心汉有事业吗?对不起,没有!
家里穷得叮当响,哪有事业可言!他充其量还是那个走街串巷的小贩。既如此,他有何资本向女主暴横放刁?(当然,有事业也不能暴横放刁。)
我想,让男主有恃无恐的最重要原因,便是女主乃私奔而来。诗中说:
兄弟不知,咥其笑矣。静言思之,躬自悼矣。
男主负心负得毫无顾忌,或说他根本没有犯罪成本。如是明媒正娶,男主尚有一定社会舆论的压力,女主也大概可以仰仗娘家人为自己撑撑腰。即便被休弃已成定局,至少还能让这个中山狼尝几记小舅子的老拳,出口恶气。可因其私奔,娘家兄弟非但不为老姐撑腰,反而还耻笑她的不检点。《井底引银瓶》里也有类境遇的哭诉:聘则为妻奔是妾,不堪主祀奉苹蘩。终知君家不可住,其奈出门无去处。岂无父母在高堂?亦有亲情满故乡。潜来更不通消息,今日悲羞归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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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恋爱需要激情,婚姻应当谨慎。即使在今天这个比较开明的时代,婚姻也绝非是可以马虎行事的,更何况《氓》发生在两千年前礼法社会。《礼记·昏义》中说:昏礼者,将合二姓之好,上以事宗庙而下以继后世也,故君子重之。
毋庸讳言,这里所说的婚姻是忽略爱情元素的。男女婚配,是为了告慰祖宗和传宗接代。结婚有一套繁琐的礼数与之匹配:
纳采(征得女方家长同意)
问名(遣媒询问女方姓氏与生辰)
纳吉(归卜于庙,吉兆则与女方订婚)
纳币(下聘礼)
请期(确定迎娶之期)
亲迎(迎娶)
上述过程叫六礼。如无,则不能视之为合于礼法的婚姻,所谓“聘则为妻,奔则为妾”。(《礼记·内则》)女子一旦私奔,人皆轻之。“自媒之女,丑而不信”。(《管子·形势》)意即女子私奔,便是自轻自贱。
《墙头马上》里,公爹裴尚书发现私奔而来的儿媳李千金后,有一番讯问:﹝正旦云﹞相公可怜见,妾身是少俊的妻室。﹝尚书云﹞谁是媒人?下了多少钱财?谁主婚来?……﹝尚书怒科,云﹞这妇人决是娼优酒肆之家!﹝正旦云﹞妾是官宦人家,不是下贱之人。﹝尚书云﹞噤声!妇人家共人淫奔,私情来往,这非过逢赦不赦。送与官司问去,打下你下半截来。
在裴尚书心中,良家女子是绝不会与人私奔的。毋庸置疑,这个判断并不准确,更不适用于所有的情况。但私奔而非礼同居,在中国的语境下,尤其是在古代,女方的确有自轻自贱的嫌疑。因为一旦私奔为妾,女子便将自己命运的把控权完全交给了上帝,而上帝却常常是一个爱搞恶作剧的小男孩儿,根本不靠谱儿。古代中国是典型的男权社会,即便你是正妻,尚有被七出的危险,况且等同于私有财产、可以买卖的妾室呢?
当然必须承认,古时经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婚姻,稳定性有是有了,爱情的空间却挤压殆尽。而私奔虽然高风险,却毕竟体验到了爱情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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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古人也希望爱情与婚姻能完美地结合在一起,《诗经》开篇的《关雎》便是如此: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君子追求淑女,自然算得是爱情。况且这期间还有曲折: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
但是,要注意诗歌最后几句:
窈窕淑女,琴瑟友之。
……窈窕淑女,钟鼓乐之。
琴瑟和谐,可见其融洽之爱情。钟鼓响起,可见其步入了婚姻的殿堂。汉儒说这首诗能给天下夫妇作标杆,是有一定道理的,因其遵循了这样的原则:
发乎情,止乎礼义。(《毛序》)
所以,《井底引银瓶》中,白居易将私奔之女的爱情描写得美丽而浪漫,对其被抛弃的遭遇伤心且同情。出于保护女孩儿的角度,他在诗歌的结尾才语重心长地说:
寄言痴小人家女,慎勿将身轻许人!
【作者介绍】杨志刚,北京四中语文教师,北京师范大学古代文学硕士。
主持说
先秦爱情的诗意
文\何杰
北京四中有一群才子教师,这是令所有学校羡慕的财富。且不说别的,就这篇对《氓》的解读,我们就可以看出四中教师的读书量之大、认识之深刻。
一篇《氓》的解读,让我们不仅读懂了诗文本身,更长了许多先秦的风俗、礼制知识,还激发我们对当下婚姻爱情的思考,信息量极大。而作者对抒情女主人公内心的理解,也是心中没有真情的人很难写出的。我猜杨老师给学生上这一篇课文时,学生必在诗情与爱情的滋养中,在礼教与理性的思考中幸福不已。
不过,有一点请杨老师和大家思考,对抒情女主人公可否从另一个侧面解读呢?再有,此诗恋爱似火不假,婚姻是否一定似冰呢?
【栏目主持】何杰老师,北京师大二附中语文特级教师,北京师范大学基础教育研究员,北京市级骨干教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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