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自北门,忧心殷殷。终窭jù且贫,莫知我艰。
已焉哉!天实为之,谓之何哉!
王事适shì我,政事一埤pí益我。我入自外,室人交徧讁zhé我。
已焉哉!天实为之,谓之何哉!
王事敦我,政事一埤遗wèi我。我入自外,室人交徧摧我。
已焉哉!天实为之,谓之何哉!
(忠信重禄,所以劝士。卫之忠臣至于窭贫,而莫知其艰,则无劝士之道。官吏不堪其苦而向人怨诉。位当以勤王事,力不足以养家室。清苦工作,并忍受家人的责难。仕途崎岖,人情浇薄,吁叹悲愤,归之于天,安之若释。“劳者歌其事”之现实主义精神。 抱怨式的反抗是小人物表明自己存在的重要方式。)
解字、注释:
北门,北向之门。诗集传:“北门,背阳向阴。”
殷殷,深忧貌。诗集传:“殷殷,忧也。
终,王引之《经义述闻》引王念孙说:“终,犹既也。”
窭(jù),无财备礼。《说文》无窭,繁体作婁,观其构形,从宀从婁。《说文》:“婁,空也。从母、中、女,空之意也。”战国简作
,与“要(腰)”
为一字分化二形。季旭升谓构字意图为两手()搂女腰,即“摟”的本字。男子高女子矮,双手向下搂起,女子身体升高脚腾空,故训“空也”。宀者,屋也,屋中空也,故窭训贫、空。毛传:“窭者,无礼也。贫者,困于财。”孔疏:“《释言》云:‘窭,贫也。’则贫、窭为一也。传此经云‘终窭且贫’,为二事之辞,故为窭与贫别。窭谓无财可以为礼,故言‘窭者,无礼’;贫谓无财可以自给,故言‘贫者,困于财’。”
已焉哉,既然这样。陈奂《传疏》:“已焉,犹云然焉。故训然、焉通用。既然,既如是。”
谓,用同“如”“奈”。《国策·齐策》曰:“虽恶于後王,吾独谓先王何乎!”《高注》:“谓犹奈也。”此处同。马瑞辰《通释》:“犹奈之。谓之何哉,犹云‘奈之何哉’。”诗集传:“卫之贤者,处乱世,事暗君,不得其志。故因出北门,而赋以自比。又叹其贫窭人莫知之,而归之于天也。”
王事,王命差遣之公事。诗集传:“王事,王命使爲之事也。”诸侯须承周王室之差役。
适,shì,之也,此处指王事都往我这里来。“适”字繁体作“適”,形声字。
《说文》:“適,之也。从辵啻声。適,宋鲁语。”本义为往、至。段玉裁注:“按此不曰往而曰之,许意盖以之与往稍别。逝、徂、往自发动言之,适自所到言之。故变卦曰之卦,女子嫁曰适人。”《尔雅·释话上》:“适,往也。”邢昺疏:“谓造于彼也。”“啻”为副词,表示但、只、仅,“辵”有行走义。人之所往有既定目的地,一次只能到一个地方,故“適”从辵啻声。毛传:“适,之。”诗集传:“适,之也。”另一说为念zhì,同“擿”,扔,掷。适我,扔给我。
政事,公务,指本国之事。诗集传:“政事,其国之政事也。”一,皆也。
埤(pí),增加。
《说文》:“埤,增也。从土,卑聲。”段玉裁注:“此与会部朇,衣部裨音义皆同。凡从曾之字皆取加高之意,《會部》曰‘曾者,益也’,是其意也。凡从卑之字皆取自卑加高之意。”《说文》:“卑,贱也。执事也。从、甲。”段玉裁注:“古者尊又而卑。故从在甲下。”本义为身份或地位低下。甲骨文作
,为尊者手执酒杯或团牌的奴婢形,用表地位低下。土从低往上堆高,故埤从土从卑。毛传:“埤,厚也。”郑笺:“国有王命役使之事,则不以之彼,必来之我,有赋税之事,则减彼一而以益我。言君政偏,己兼其苦。”
室人,家人。郑笺:“我从外而入,在室之人更迭遍来责我,使己去也。言室人亦不知己志。”徧(biàn),同“遍”。
讁(zhé),《说文》无讁,同“谪”,谪繁体字作“謫”,形声字,谴责,责难。
《说文》:“,罰也。从言,啻聲。”清邵瑛《说文解字群经正字》:“今经典作‘谪’。”意为罚罪,多用于官吏的降职与流放。引申为责备、谴责之意,此时同讁。《集韵》:“谪,《说文》:‘罚也。’或作‘讁’。”毛传:“谪,责也。”诗集传:“王事既适我矣,政事又一切以埤益我,其劳如此,而窭贫又甚,室人至无以自安,而交徧谪我,则其困于内外极矣。”
敦,促迫。“敦”是形声字。
《说文》:“敦,怒也。诋也,一曰谁何也。从攴声。”本义为恼怒,段玉裁注:“皆责问之意。”桂馥、王筠等以为“怒”或为“怨”。西周金文作“”,从羊从享(亯),为纯熟、醇厚之义,吴大澄以为是祭器形。战国文字加义符“攴”作“”,为敦迫之义,《说文》训怒,因人恼怒时情绪难控,或行斥责扑打之事。侯康谓:“敦字本义凡二说,《说文》所列,从攴得义者也。经传通训为厚,从得义者也。”故“敦”从攴声。“敦”指呵斥,《说文·攴部》:“一曰谁何也。”桂馥以为“何”当为“呵”。督促之言严厉而近于呵斥,故“敦”有督促、促迫义。方玉润《原始》:“敦,迫也。”
遗(wèi),加给。遗字繁体作“遺”,会意兼形声字。
《说文》:“亾也。从辵,䝿聲。”䝿即“貴”,西周金文作
,会小物有所遗失之义。又或从贝,为遗之初文。遗本义为丢失,段玉裁注“赠也,加也,按皆遗亡引伸之义也”,文献中常表赠送之意,读wèi,由赠送引申出给予、加给等意义。毛传:“遗,加也。”
摧,通“催”,排挤、讥刺。“室人交徧摧我”,唐陆德明释文“摧,或作催”。“催”是形声字。《说文》:“催,相儔(chóu)也。从人崔声。”本义为催促、迫促、促使。段玉裁注:“犹相迫也。”《说文》:“崔,大高也。从山隹声。”本义为山高大貌。“崔”为山高大貌,“隹”指鸟,山高大而鸟高飞难至顶,故“崔”从山隹声。“催”是人相促迫,“崔”为山高大貌,人处高山之下有促迫之感,故“催”从人崔声。郑笺:“摧者,刺讥之言。”
译文:
我从北门出城去,心中烦闷多忧伤。既受困窘又贫寒,没人知我艰难样。
既然这样算了吧,都是老天安排定,我有什么办法想!
王家差事派给我,衙门公务也增加。我从外面回到家,家人纷纷将我骂。
既然这样算了吧,都是老天安排定,我有什么好办法!
王家差事逼迫我,衙门公务也派齐。我从外面回家里,家人纷纷将我讥。
既然这样算了吧,都是老天安排定,我有什么好主意!
解题:
《毛诗序》:“《北门》,刺仕不得志也。言卫之忠臣不得其志尔。”郑玄笺:“不得其志者,君不知己志,而遇困苦。”
诗集传:《诗集传》:“卫之贤者,处乱世,事暗君,不得其志,故因出北门而赋以自比。又叹其贫窭,人莫知之,而归之于天也。……忠信重禄,所以劝士也。卫之忠臣,至于窭贫,而莫知其艰,则无劝士之道矣,仕之所以不得志也。先王视臣如手足,岂有以事投遗之而不知基艰哉?然不择事而安之,无怼憾之辞,知其无可奈何而归之于天,所以为忠臣也。”
《诗经原始》:“《北门》,贤者安于贫仕也。”
傅斯年:“《北门》,士不得志,穷而且劳。”
现代学者(如高亨《诗经今注》、程俊英《诗经译注》等)一般都认为这是一首小官吏不堪其苦而向人怨诉的诗。
在周代的宗法系统中,贵族分为天子、诸侯、大夫、士四级,士在贵族中地位最低,是力役和兵役的最要承担者,因此诗中的“王事”和“政事”都扔给了主人公。春秋时期,诸侯纷争,力役和兵役都很重。战事频繁而后民生凋敝,虽然是贵族阶层,然而工作如排山倒海的波浪,将他给淹没了,而且由于整体环境的原因,生活水平低下,因而内外交困。然后又有什么办法呢?他无法左右战争,也无法抗争,最后只能在兢兢业业做好本职工作的同时,忍受家人的责难。这样实在是太难受了啊,怎么办呢?只能告诉自己这是老天决定的,只能接受了。
诗中的人物形象极其丰满,穿越几千年的时光来到今天,依然随处可见。加班似一朵永生花,在时光里永不凋谢;工资恰似三毛的头发量,数来数去还是那样。房价是令人仰望的,医疗是难以心安的,养老是孤寂迷茫的,生养是承担不起的……最勤奋的中国男人和女人,如诗中的主人公一样,被身上的座座大山压得直不起腰来,然而又促使着我们更加勤奋努力。即使如此,依然要感谢能够生而为人:能体验喜怒哀乐、爱恨情仇,能欣赏春花秋月、夏萤冬雪,能游遍五湖四海、四面大方,能食遍大江南北、南疆北国。而这一切都需要一个前提,国泰家宁。有幸为人,幸甚为太平人,惟愿子子孙孙能安然到老。
讲析一:
这是一首小官吏诉说自己愁苦的诗。从诗的语言看,并没有“忠臣不得其志”或“安于贫仕”之意,旧说未免令人感到迂曲,今人的“怨诉”说则解释较为圆满。诗中的小官吏公事繁重苛细,虽辛勤应付,但生活依然清贫。上司非但不体谅他的艰辛,反而一味给他分派任务,使他不堪重负。辛辛苦苦而位卑禄薄,使他牢骚满腹,家人的责备更使他难堪,他深感仕路崎岖,人情浇薄,所以长吁短叹,痛苦难禁,悲愤之余,只好归之于天,安之若命。
此诗经北门开篇,自古以来,北通“背”,朱熹解读第一章开篇为“比”,就预先注明诗的主人公正面临着背时的命运。其实,从府衙北门而出,当然是背对光明而来的,自然是形象暗淡无光,精神萎靡不振。他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低着头走回家。因为无职无权,当然就要受穷了,想体面也体面不起来,其内心之黯然神伤,可想而知。但别人却不知道他的这份艰难,这个别人不只包括他的饱食终日无所用心的上司,还包括靠他糊那点薪俸养活的家人。他也自知没有本事,但又无能为力,只剩下愁眉苦脸、唉声叹气的份了。这个小官吏,甘于清贫,内外交困,穿着寒酸,愧对家人,但又如此任劳任怨,忠于王事,勤于政事,真是具有敬业精神的忠谨之士。
这首诗的主人公虽然是一名官吏,但全诗并非无病呻吟,的确体现了《诗经》“饥者歌其食,劳者歌其事”的现实主义精神。对诗中连用“我”字而蕴含的感情色彩。全诗纯用赋法,不假比兴,然而每章末尾“已焉哉,天实为之,谓之何哉”三句重复使用,大大增强了语气,深有一唱三叹之效,牛运震《诗志》认为这些句段与《古诗十九首》中“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等一样,“皆极悲愤语,勿认作安命旷达”,这是很有见地的。
讲析二:
《北门》,旧以为“刺仕不得志”,大致不误。主人公外有“王事”“政事”之劳,内有妻儿家小之责,位足以勤王事,力不足以养家室,事繁而禄薄,外劳而内怨,可见是一位地位低下的小官吏。君之迫以政事、家人的不予谅解,使他几无所容之地。但是《北门》主人公,没有去分析这种苦难的根源,也没有像《东门行》主人公那样铤而走险。而是以自欺欺人的方式,将一切归之于天命,表现出一种无能、可怜、软弱、颓萎的神态。这种表现,与其说是主人公的个性,勿宁说是民族下层人共同的心理特征。
诗篇苦在一个“艰”字,怨在一个“莫知”,归在一个“天”字。家窭贫,王事迫,政事堆,室人骂,全是写“艰”字的。“交遍”、“交遍摧”,则是写“莫知”。一个“天”字,遥括艰”字,咽下了多少苦辛!他的孤独与困苦,只有他自己和冥冥的上天知晓,这真是一首“千古苦恨唯己知”的绝唱。诗以“出其北门”开头,未必是事实,可以看作是”兴”。
北方、北面,皆寒凉之地,以象征诗人所处的现实和心理的境地。每章诗重复着“已焉哉”、“谓之何哉”两句,层层加深了作者无可奈何、困扰至极的心理状态—上天和人间似乎一齐剥夺了这位小官吏的发言权,他不知道说什么好,那复杂的感受也说不出来,说出来也没人能够理解。
讲析三:
一个下层小官吏,朝廷的繁碎杂务和劳役一齐加给他,其薪俸微薄生活穷困,又引起家人的纷纷抱怨。怨天尤人、痛苦万分的他,写下此诗以强自宽解。
“人的命,天注定,胡思乱想没有用。”人们往往会有如是感叹。人的一生似乎是由冥冥中的神灵操纵和摆布着,而来自于苍天对命运的安排又常常是难以抗拒的。正如诗中可怜的小公务员那无奈的叹息一样,每个人在自己的人生旅途中,多多少少都会碰上这类身不由己的事情。
可怜的小公务员生活在内外的夹缝里,出则王事敦促,入则室人怨责,他是“出亦忧,入亦忧”,无时不忧,无时不怨。可能是他过于懦弱,也可能是他不屑于与人抗争,无论是上司还是同僚,都把他当作一头可以任意驾驭的牲口,都把他视作一架不食人间烟火的机器,别人不愿意干的或干不完的公务一古脑地推给他,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只有疲于奔命般地忙碌,整日囚在那阴暗潮湿的小房子里沤心沥血,而耳畔常闻的却是同僚们淡天说地的调侃,还有那无休无止甚至毫无道理的指责……谢天谢地,我们可怜的小公务员总算做完了一天的工作,晕头涨脑肌肠辘辘的他,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摇摇晃晃地走出衙门,向那个心底视作避风之港湾的家走去。他幻想着餐桌上热气腾腾的饭菜,他醉梦着炕头上暖如三春的温馨,他似乎看到了孩子们欢快乐嗬的笑脸,他也似乎听到了妻子那瞋怨心痛的口吻。“面包会有的,皮鞋会有的”,终究一切都会有的。土屋可以释放自己的重负,陋室土屋可以缓解自己的疲惫,饱享天伦之乐之后,养足了精神的他还要继续重复无有尽头的劳累。
土屋的门推开了,幻像被现实替代了,尚未从遐想中回过神儿来的他便遭到了铺天盖地的轰击:老人的指责,妻子的讥讽,儿子号啕的尖哭,女儿企盼的眼神……暴风骤雨过后,他看到厨间里冷锅冷灶,屋子里寒如冰窖,踡缩在炕角的花甲病母低声呻吟,怀抱幼子的羸弱妻暗自饮泣。哪个妻子不想对下班归来的丈夫笑脸相迎?哪个子女不想钻进慈父的怀里撒娇依依?锅无充饥粮,屋无取暖薪,挣扎在痛苦深渊的家人何来好气?怨谁呢?不怨天不怨地只能怨自己!上不能伺老你有何脸面立世?中不能糊口你有何脸面娶妻?下不能抚幼你有何脸面生子?千怪万怨,前怪后怨,只怨自己没有能耐!为何他人养尊处优能够衣食无愁?为何自己忧思劳苦不足以养老抚幼?
默默地承受了这一切的小公务员,无奈地缓步踱出屋门,又缓步走出了北门,“朱门酒肉臭”映入眼帘,“路有冻死骨”历历在目。是啊,穷苦大众人人都在挣扎着自家的日月,谁家不是生活困窘又贫寒?又有何人能有心思知晓他人的艰难?难道这就是上天的安排吗?既然是天意如此,我还能说什么呢?算了吧算了吧算了吧,本已疲惫不堪又灌了一肚子西北风的小公务员,又折回头步履蹒跚地向那间属于自己的土坯小屋走去……
对这种在无奈中的苦苦挣扎,没有多少道理可言。值得言说的是:虽然命运的安排难以抗拒,虽然个人难以驾驭自己的命运,但是,是否甘愿在命运面前就范,是否会被命运消磨得丧失了冲动、激情、不满和反抗,则是衡量一个人作为活生生的人活着或作为物存在着的重要标志。诗中的小公务员,尽管身不由己地背负着沉重的压力,但显然还具有强烈的自我意识和反抗精神,显然对命运的安排心有不甘。他抱怨的声音也许很微弱,他反抗的举动也许很无力,而敢于抱怨却体现了他的尊严。仅此一点,就足以说明他是伟大的,这点星星之火兴许就会成就他将来的进取,会成为他改变自身命运的强大动力。
抱怨式的反抗是小人物表明自己存在的重要方式。从某种意义上说,效果并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他是否具有这样的意识。换句话说,意识是灵魂痛苦的根源。应该承认,现实中身处窘迫而没有意识,为人砧上之疱而丝毫不觉痛苦的人,也大有人在。他们完全没有自我意识,完全像个物件一样任人支配、肢解和宰割,这对于支配和被支配、肢解和被肢解、宰割和被宰割的双方来说,都会是一种满足,而且会相安无事,一切都是那样地天经地义。整个精神完全麻木的人可能是幸福的,因为他没有意识带来的痛苦;但其实这种人却是最最不幸的,因为他无法体验意识带来的自豪与快乐,只不过形同行尸走肉,他陶醉在任人奴役的幸福之中时,可能就是人世间最最不幸的了。诗中的小公务员是觉悟者,他已经意识到了什么,虽然尚处于隐隐约约的朦胧之中,但他毕竟觉悟了。尽管人们生活在无法摆脱的矛盾之中,尽管他不愿意被奴役被支配被当作物件般踢来踢去,却又不得不日复一日地如此这般,当他在感叹不幸的时候,此时的他就是最幸福的,因为不安于现状便是觉悟的萌芽。
这个在四面楚歌中苦苦挣扎的小人物,是否可以配作我们每个人的一面镜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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