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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称土猪肉
杀猪后中午请乡亲们分享
谭云明
2019年是农历猪年,我早早许了个心愿:买一头土猪宰杀过年,一则邀亲人和家乡父老“撮”一顿,二则也让自己释然一下难解的“乡愁”。
我的家乡在井冈山革命老区茶陵县,这里曾是国家级贫困县,2018年摘帽了。我出生的官铺村立中坊组离我现在工作的京城有2000公里。自1979年外出求学、工作与生活,离开家乡至今整40年了,家乡的亲人仅剩两个姐姐及其后辈了。虽也常回家过年,却从未宰过年猪,连看也成了一种奢望。而这之于我的童年时代,是最熟悉不过的一道过年风景。
找 猪
刚进2018年农历腊月,我便与弟媳商议,请她在老家物色一头土猪。不日,她失望地告诉我,太难找了。对此,我有些百思不得其解。弟媳解释说,现在农村年轻人和壮劳力,多外出打工了,莫说养猪,良田也多撂荒了,种田养猪与打工比,实在划不来,没有效益。再说,地方政府不主张散养猪,多集中养殖,离城近的村,猪圈都拆了。加上散养土猪成本高,时间长,也无竞争优势。偶尔养土猪的,多是些老年人和山里人,他们没机会外出,便守着几分田地,过着桃花源式的田园生活。
弟媳的解释,不无道理。但我以为,家养土猪,不仅关乎经济诉求,更关乎农村传统生存和生活方式的传承问题。“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鸡犬相闻,人畜相依”的乡村本色风情和田园生活,本应合情合理而有序地传承和光大,然而,随着社会的发展,这历时千年的风景,似乎渐渐在人们视野里远离和消失。
有一天,弟媳兴奋地告诉我,土猪找到了,是她娘家附近山村一位老人家喂养的。为了确认是头地道的土猪,她特地到养猪的老人家的猪圈里看了看,拍了视频发给我,竟然是只硕大的黑色土猪,有150多公斤的毛重,养了一年多,全是用农家猪草煮熟饲养的,属纯土法养殖。这种土法饲养的猪,肉质鲜美但价格昂贵。弟媳与养猪的主人议定了价格,为毛重每公斤18元,是饲料养殖的一倍多。
然而,就在我准备回湘前的一周左右,弟媳突然电话给我说,那头黑土猪他家即使加价也不卖了,因养猪老人家妹妹的小孩结婚要用。
年关已近,心愿难遂?我有些着急,但仍未放弃寻找。
一位家住茶陵枣市镇西岭村的朋友告诉我,他好不容易发现了一头“半”土猪,即一半吃饲料,一半吃猪草,价格为毛重每公斤12元。这成了“退而求其次”的备选方案。
最后,令我异常兴奋的消息出现在我离京返湘前的第三天。一位在县城关镇任职的朋友急电我,他亲伯伯家有一头养了两年的土猪。原本老伯伯不愿卖给我,因自家过年要宰杀,听说我的“心愿”后,二话没说就答应了,定妥价格为毛重每公斤20元。我立马把这个好消息报告给我的大姐,大姐既为我的心愿达成感到高兴,又感叹土猪价格太贵,提醒我土猪品质要纯正。她说,真正的土猪实在太少了。
我回到故乡,按约定农历二十七下午去茶陵腰陂木冲村买猪。这是一个典型的丘陵山村,老伯和伯母均年近8旬,除种稻田外,全家收入就靠养头土猪。
猪太大了,老伯家请了帮工,租了磅秤,好不容易才将它赶进笼子,一称,毛重182.5公斤。我给了伯母3700元,没要她找零。她接到崭新的钞票后,收获的笑容溢满脸庞,不停地说着感谢的话,也倾诉着养猪的不易和卖猪的不舍。是啊,这土猪毕竟与她朝夕相处了两年,这一“卖”如同远行一般,岂没不舍之情?
宰 猪
说来很怪,买头土猪宰杀过年,确实遂了心愿。但当我真正把猪买着了,即将杀它,感受其生命倒计时,又感到十分难舍,毕竟这也是一条生命啊。
杀猪必要屠夫,而约请屠夫又犯难了。老家当地的农户已多年无人养猪,屠夫的屠刀也生锈了,驱车5公里才请到杀猪的周师傅,他年届七旬,虽经验丰富,但年岁大,早洗手不干了,倒是他家孩子继承了父业,且念着我父亲当年的好名声,最后爽快地答应了这份差事。
杀猪定在农历二十八上午。立中坊组这些年没杀过土猪过年,村里人听说我买猪宰杀时,很快传开了,男女老少也期待杀猪的“盛况”。
杀猪的前夜,我和弟媳及侄子细思量着请谁捉猪,请谁烧火煮饭,请谁来吃饭,猪肉如何免费分发。这个原本简单的事,于我而言似乎成了一道难解的方程式。最后决定:请村里65岁以上的老人来吃饭,加上亲朋好友,计有百余人。分发猪肉则依人口、年龄及亲疏关系等因素来定,反复计算,三易其稿。那夜,我躺在老屋的木板床上失眠了。
猪之“大期”将至,依传统规制,杀猪在家门前的晒谷坪进行。各种分工和程式安排妥定后,我急速跑进屋子,躲到最里屋,因我不敢直视杀猪场面。
瞬间,我便听到鞭炮声伴着猪的嗷嗷叫声,这声音仿佛把我带到了童年的时光。那时乡村里每每宰猪,年轻人和邻里都来帮忙,捉的捉猪,烧的烧火,小朋友最爱看杀猪。无论是帮工的大人还是做看客的小朋友,他们丝毫感受不到“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的血腥气,更多的是感受一种快意和幸福,因为不久会品尝到久违的甜美的新鲜猪肉,即使现场无缘尝到,养猪的主人也会挨家挨户送上一碗和着米粉的猪血,每碗猪血的面上都会盖上几片肥肉。这种邻里分享喜庆的方式,那种肥肉的滋味,仿佛像一颗神奇的“种子”般,恒久地种植在每个人的记忆深处,成为那个年代最美好的回忆。
只见屠夫正在用开水烫着猪,随后刨毛、开膛、称重。屠夫一招一式的娴熟动作,在不断地唤醒我童年时代的记忆。
遂 愿
终于开饭了,席开十桌。村里的老人来了,邻居来了,我的老师来了,我的同学来了,我的学生也来了。
看到这热闹的场面,有的置疑我是否过大寿,抑或发了大财,有了喜事。
我解释道,这既非好面子、显排场,也非发了大财,抑或慈善之举,我的心愿单纯而简单:想重温农村传统过年的味道,重新体验分享的快乐。
因来人太多,有的只好站着吃,彼此没有讲究,大碗喝酒,大块吃肉,这是农村久违的别样风景。
席间,我邀在深圳工作的学生陈周全博士形成“师生组合”给每桌敬酒,不时与乡亲们探讨脱贫摘帽与乡镇振兴的话题。巧的是,那天正好是陈周全二女儿陈周心怡的生日,在集体合影时,大家齐声为她高呼“生日快乐”,而为我们拍照的,正是这小寿星。
分送猪肉是遂愿的最后议程。来吃饭的亲朋好友均捎上了斤两不等的猪肉,而外地朋友的须尽快送上,好让人尝个鲜。送达最远的,是我长沙的同学,当他接到来自茶陵乡村的沉甸甸的土猪肉时,感叹我的这个年过得很有意义,建议我把这个真实的故事写出来,让更多的人去体味传统农村的变与不变,同时启迪人们去寻找记忆中的乡愁。这乡愁或许可以找到一些,而有的则或许永远也找不到了。
(作者系中央财经大学新闻系主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