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没有茶,文学作品不知会少了多少韵味。
日本美术家冈仓天心精通茶道,1906年,他用英语写下了著名的《茶之书》,书里有一个很感性的比喻,他说中国唐代的煎茶是古典主义,宋代的点茶是浪漫主义,明清之后的泡茶则是写实的自然主义。
不妨用唐宋的诗词和绘画,去还原一下那份古典和浪漫,诗词里有意境,绘画里有形象。
唐代“煎茶”—— 古典主义的规范
茶,
香叶,嫩芽。
慕诗客,爱僧家。
碾雕白玉,罗织红纱。
铫煎黄蕊色,碗转曲尘花。
夜后邀陪明月,晨前命对朝霞。
洗尽古今人不倦,将知醉后岂堪夸。
(唐·元稹《一字至七字诗·茶》)
元稹在送别白居易时,即兴写下了这首绝妙的茶诗。"香叶、嫩芽"是茶的本性;"诗客、僧家"是爱茶之人;"碾雕白玉,罗织红纱"是碾茶筛茶的过程;"铫煎黄蕊色,碗转曲尘花"则形象描绘了唐代煎茶的情景,"铫[ diào ]"是煮水用的器具,"曲尘花"形容茶汤上沸起的泡沫,读来仿佛还置身于一千多年前的那场茶席。
《萧翼赚兰亭图》:
唐代画家阎立本的这幅《萧翼赚兰亭图》,主题并不是煎茶,但却不经意间为我们还原了唐人煎茶、以茶待客的面貌。画的左下方,有一头戴纱帽的长者,蹲坐在风炉前,炉上放了一个长柄茶铫,铫中的水将沸,长者可能刚往水里放了茶叶,所以右手拿着竹夹,准备搅动茶汤。在他旁边,一童子躬身,双手端着茶托、茶碗,等着把茶汤盛到碗里,然后向宾主奉茶。
把画的局部放大,再仔细欣赏一下:
唐代的茶,做出来时是茶饼。煎茶之前,茶饼得放在炭火上烤,烤到松软,"茶圣"陆羽说要软得像婴儿的手臂,然后趁热放进纸袋里,不让香气四散。冷却下来后,再把茶碾成茶叶末,南唐人成彦雄有诗说:
蜀茶倩个云僧碾,自拾枯松三四枝。
(《煎茶》节选)
当云游僧人碾茶时,成彦雄帮着捡了三四根树枝。捡树枝干嘛呢?当然是烧火煎茶。
煎茶的水,以山泉水为最上,沥沥山泉一泻而下,奔腾流淌时,带上了草木的芬芳。于是,唐人经常用石坛等器具,去装上满满的山泉水,然后封存起来,留着煎茶待客。唐朝诗人陆龟蒙的《谢山泉》,就描绘了这样的情景:
决决春泉出洞霞,石坛封寄野人家。
草堂尽日留僧坐,自向前溪摘茗芽。
除了山泉水,第二选择是湖水,湖水宁静一些,但也更辽阔,能倒映出山川的心事。最后才是细小、幽深的井水。当然,也有文人雅士别出心裁,比如白居易:
融雪煎香茗,调酥煮乳糜。
慵馋还自哂,快活亦谁知。
(《晚起》节选)
雪从天上而来,至纯至净,乐天睡醒后精神慵懒,但倚着暖炉,用融化的雪煎上一饼茶,立即神采奕奕,既风雅又快活。
说是"煎茶",其实用的方法是我们今天的"煮"。水要讲究"三沸",初沸时,小水泡如鱼眼,水还很鲜活,此时将刚刚烤软捣碎的茶叶末放入最好,唐人还要加些盐,减少茶的苦涩,陆龟蒙就曾在诗中提到:"时于浪花里,并下蓝英末。"(《奉和袭美茶具十咏• 煮茶》)把沸腾的水比作"浪花",把盐比作"蓝英末",在诗人笔下,这煎茶的情景充满意境和情趣;等到水的边缘泉涌连珠,是二沸,要舀出一勺放在一旁;波浪般翻滚时,为三沸,这时便不能再煮,否则茶汤就老了,还要将刚刚舀出来的那勺微凉的水冲回去,避免煮得太熟。
茶已经在水里沸腾,盐也在其中溶化,水表面会出现一层白色汤花,这便是元稹所说的"碗转曲尘花"了。想想看,将这样煎好的茶斟在茶碗中,该有多美!这就是唐人煎茶、喝茶的意趣所在吧。
在下面这幅《唐人宫乐图》里,一群宫中女眷围着桌案宴饮,贵妇们高挽发髻,衣着华丽,环案而坐,两个侍女站在案边侍奉,她们品茶奏乐,兴致盎然。方桌中间有一个很大的铫,画幅右侧的一名贵妇手里拿着瓢,正将茶汤分入茶碗里。而左下角的女子则在细品茶汤,侍女在后面扶着她,是不是喝茶也能醉人呢——
宋代“点茶”——浪漫主义的唯美
宋朝历代皇帝都爱喝茶,贡茶便应运而生。宋代的贡茶,主要产自福建建安北苑凤凰山,宋仁宗庆历年间,蔡襄为福建转运使,他将过去八饼一斤的大团茶,改为二十饼为一斤的小团茶,还将茶饼表面印上龙、花、草等图案,愈加精致。
宋徽宗赵佶亲自撰写了一部《大观茶论》,对茶的采制、烹饮、民间斗茶之风做了详细的描述。其中记录的宋人"点茶法",更是将茶艺推向了一个妙不可言的审美天地。
"点茶"的"点",就是用沸水将茶点化成茶汤之意,这和唐人把茶放在水里煮沸已完全不同。
《撵茶图》:
南宋画家刘松年的这幅《撵茶图》,描绘了宋人碾茶、点茶、挥翰、赏画的文人雅士茶会场景。画的左下方,一名仆役坐在板凳上,右手转动磨盘碾茶,旁边的黑色方桌前,另一名仆役正手拿汤瓶,将水注入装着茶叶的茶盏中。他左手边还有一个风炉,正在煮水,一切显得安静而有序。
同样把局部放大,细看一下:
从煎茶到点茶,并非为了节省时间。点茶是只煮水、不煮茶,茶不用在一百度的沸水里煮个滚熟,真味灵香更容易保留。苏辙在《和子瞻煎茶》诗中说:"相传煎茶只煎水,茶性仍存偏有味。"
既然只煮水,那水要煮到什么程度,就很重要了。蔡襄在《茶录》里说:"候汤最难。"水要煮得足够,又不能老。如果没煮够,点茶时茶会浮在水上;如果煮得太过,茶又会沉到水底。所以候汤很需要经验,南宋人罗大经用一首诗描述了他的候汤法:
松风桧雨到来初,急引铜瓶离竹炉。
(《茶声》节选)
意思是,如果烧水的器具发出松声涧水之声,那水就可以拿去点茶了。
点茶有一个最重要的步骤,就是用竹制茶筅(炊帚)搅拌,使茶与水融为一体,并且要打出汤花、生出茶沫。如果能达到茶、汤不分离,并且跟茶盏咬合在一起、呈乳胶状,就叫做"咬盏",是最高等级的茶汤。日本抹茶的冲制方法就与此类似。
"咬盏"的效果不是轻易能实现的。首先得茶好,如果用的是北苑贡茶,那就成功了一半;其次还得注意茶和水的比例、搅拌的力度和均匀度,所以陆游说"晴窗细乳戏分茶",要细细地注水、搅拌。
听起来有点繁琐,但在宋人眼里,这个过程是很有诗意的。因为点完的茶汤总呈现雪白色,上面又浮着一层乳状的泡沫汤花,追求唯美的宋代文人便常用"玉"、"乳"、"云"、"雪"来形容——"碾细香尘起,烹新玉乳凝"( 丁谓《咏茶》),"从今不复忧烦渴,时取甘泉煮雪华"(郭祥正《君仪惠玳瑁冠犀簪并分泉守茶六饼二首·其二》),"汤发云腴酽白,盏浮花乳轻圆。人间谁敢更争妍。斗取红窗粉面。"(苏轼《西江月·茶词》)
为什么宋代的茶汤不是黄色或绿色,而是白色的呢?这是宋人的独特追求,北苑贡茶采自最先萌发的细嫩茶芽,制成茶饼之前,要经过蒸青等工序,准备压进模具的茶已经不是鲜绿色,而是泛白色。
为什么宋代的茶能打出汤花泡沫呢?因为宋人点茶前,要把茶碾得极细,细到什么程度?张商英有诗形容,是"辗罗万过玉泥腻",就是细腻如泥,呈玉色,这才能搅拌出"玉乳凝"的效果。
点茶法促进了开封城内的"斗茶"风气,宋徽宗就爱纠集群臣一起斗茶。"斗茶"有点像今天人们在街头巷尾下象棋,过往行人可以驻足观看,品评一下谁的技艺高超,谁的茶咬盏咬得好。
下面这幅是刘松年的《茗园赌市图》,图中茶贩斗茶,有人在注水点茶,有人在举杯品茗;右边挑茶的人,专卖"上等江茶";旁有还有一女子,拎着汤壶、领着孩子,边走边看。这应该是宋代街头茶市的真实写照——
当现代人采用自然主义的泡茶法,我们还能从茶中感悟什么?
在中国古代社会文化最繁荣的这两个时代,人们用诗意的创造、温润的笔墨,留下了关于茶的丰厚遗产。
总有一个感受,唐人和宋人似乎并不注重茶味,他们的诗词更多描写煎茶、点茶的过程。他们去观察,然后生出奇幻、浪漫的想像。想像煮沸的水如风云变幻,会翻滚出洁白的浪花;想像沸水击打容器的声音,像自然界的松风涧水;想像那搅拌出的泡沫,如云如雪如玉。
可元明以后,散茶渐渐代替茶饼,不用再碾末。到明代中期,国人已渐渐习惯冲泡的喝茶方法,茶不再古典、浪漫,以写实地状态进入到日常生活。
快节奏的生活里,我们的茶心可能与唐人和宋人不同了。但今天的中国人,仍然喜爱泡茶、喝茶,并且跟对待其它任何饮品都不一样。我们依然会选一个古色古香的茶案、一套精致的茶具,不会用普通的碗和杯;即便是最简化的,也得有茶壶、茶碗,也得放下电脑、手机,拿起书或者报纸,似乎只有这样才合适。
今天的中国人还如此爱茶,到底是从古人那里继承了些什么呢?不是他们的茶艺和茶心,会是什么呢?
唐代诗僧皎然,将品茶分为三个层次:"一饮涤昏寐,情来朗爽满天地。再饮清我神,忽如飞雨洒轻尘。三饮便得道,何须苦心破烦恼。"(《饮茶歌诮崔石使君》)
"茶道"一词由此而来。这里的"茶道"不是煮茶之道,而是品茶的人生之道。从选茶、泡茶、饮茶,这一些列的过程如果细细参味,都能得出一些人生的道理,这"茶道"是古今相通的——
买茶,我们会买一两,不是一斤。因为只有一两时,才会细细捏一小撮,慢慢品尝,方显出"物以稀为贵";
泡茶,不是泡一次就倒掉,而是反复冲泡。一次太浓,味苦、尝不出香味儿;太多次茶香又会变淡。但到底冲几次的茶才是最香的?这就得因人而异,由自己慢慢品味。人生也是如此,在杯中三起三落、浮沉难料,甘苦都经历了,才不枉此生。
滤去浮躁的思绪,沉淀下清晰的思想。人生也不可能永远沸腾,能享受热闹过后的寂寞,就是品茶要品的境界。像陆游那样壮志未酬、满怀悲愤的人,在茶面前也一样会平静下来:"归来何事添幽致,小灶灯前自煮茶"(《 自法云归》),"眼明身健残年是,饭软茶甘万事忘"(《新辟小园》)。
林清玄说:"每一片茶都是泡在壶里才能还原、才能温润、才有作为茶叶的生命意义;我们也一样,要经过许多岁月的刷洗,才能锻炼我们的芬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