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爱尔兰]W.B.叶芝
译者:董伯韬
出版社:湖南文艺出版社
翻译叶芝的诗歌对于译者是全面而严苛的考验。与象征主义和现代主义诗歌以降的其他诗人相比,叶芝并不制造过多的思绪跳脱和语言陷阱,他讲究作为技艺的诗歌,所有的意象和想法都明白地写在诗歌的表面,看似清澈,却拥有常人难以企及的微妙节奏。诚如奥登所言,叶芝写出了不少20世纪“最美”的诗歌。而“美”可能是最没有规程的东西。只有经过好的译笔,叶芝的诗歌在中文中才不会过于减色,原文韵律的美可以被一种类似原作的美所替代。
这本叶芝诗歌选译经得起这场考验。译者董伯韬在英文和中文专业都受过系统训练,本身也是诗人,对英语和汉语的把握都极为纯熟,能从容应对叶芝独特的节奏与意象体系。而他对围绕叶芝的历史也有足够的理解,在译文中准确地传达出了诗人在“美”之外的许多特点,包括敏锐的政治感触、强大的思辨力、自创的神秘主义体系,和略令人不安的对于年轻肉身的痴恋。
叶芝的《茵尼斯芙莉湖岛》最能体现叶芝诗艺不同于许多19世纪和20世纪之交其他诗人的特征。这是他早期的诗歌,这时候的叶芝寓居伦敦,创立韵客俱乐部,坚持创作不那么自由而“现代”的作品,在诗作中既注重承接英国诗歌传统,又倾心于爱尔兰题材和文化指涉。董伯韬的翻译质朴而华美,使两种迥异的风格啮合,正如叶芝将拉斐尔前派诗风与爱尔兰神话和传说的语言相连:
茵尼斯芙莉湖岛
我现在就要起身去往,去往茵尼斯芙莉湖岛,
在那儿筑起小屋,用编好的枝条和黏土;
在那儿我会有九畦豆角,一个蜂巢,蜂声喧嚷的林间卜居独处。在那儿我将拥有宁静,宁静总是缓缓滴落,
自清晨的面纱滴至蟋蟀唱歌的地方;
那里,子夜微光依约,正午紫辉灼灼,
暮色里交舞着朱顶雀的翅膀。
我现在就要起身,因为不论日夕朝暮我都能听见湖水轻啮着水滨;每当我在车道边或灰黯的人行道前停步,
就会在深深的心底听见它的声音。
叶芝最美的诗歌中还包括他最晚期的作品。假如我们跨越时空穿越到他生命的终结,我们会发现与清丽柔婉相对的另一面。老年的叶芝眼看着自己和他人一一凋零,手“似爪似螯,双膝扭曲/仿佛古老的荆棘,”虽则只能哀叹“一切美丽都逝若/流水”(《老人们临水自赏》),但并未自弃,依旧冷峻悲壮,对子嗣和后代也存有冀望。董伯韬所译的《吾庐》《我窗畔的椋鸟巢》《黑塔》都凸显了这一点。而《布尔本山下》和《人及其回声》就更加山高水长、清虚恬静,触及悲壮与超脱的临界。
叶芝在跨越一生的诗歌中纠结于美与残酷现实的冲突,并在人生的终点实现了一种不确定的超越,但这远非其全部。他另一个显著的特征是拥有构建思想体系的能力。他的许多诗歌相当思辨,是哲学写作的一种变体。
Image一词在叶芝诗歌中多有出现,多表示在意识的暗区浮现的如梦如幻的意象,却也是灵魂中极其真实的潜在自我。《灵魂与自我的对白》《来自前世的形象》等对话诗也都与image的主题相关。对话诗是西方抒情诗历史上很常见且独出机杼的一种诗歌类型。叶芝深得其精髓,因此说过所有诗歌都是“灵魂与自己的争执”这句名言,而这本选译中就包含大量叶芝经典的对话诗。疯迦茵与主教的对话系列即为典型代表,其中一首包含“爱的殿堂却建于/排污泄秽的所在”这个读者非常熟悉的佳句。
当然,叶芝不是无瑕的歌者,他的政治态度和立场常有遭后世诟病之处。他对于20世纪初世界政治的认识具有宿命色彩。《第二次降临》中的猛兽可以认为是基督精神的对立面,即敌基督,而它的来临在诗人笔下激起的却是略带惊惧的好奇,甚至是一种期待,或许诗人觉得丑恶的时代需要丑恶的强力来制约。当然,叶芝并不崇拜蛮力,至多是认为它的到来无法阻挡。他将自己对于人格规律的认识延伸至对于历史进程的理解,认为“世界精神”的轮回与“世界肉身”的迁延之间具有某种平行的关系。如果他有失偏颇的话,应该是对自己的体系太过自信了。
诗歌评论家喜欢讨论叶芝如何看待自己的人格类型。有人认为他类似但丁和雪莱,是神魔之人,最终与自己的潜在学会了和谐共存,不过这并非定论。叶芝洞察其他诗人,自然也希望被洞察,他需要不断地在最为出色的译者和评论者笔下延续生命,没有定论,也没有终结。董伯韬并未辜负这份重托,他的译文给了叶芝一次新的征程,想必诗人不会拒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