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视觉中国
编者按:明天是教师节,全国模范教师、国家级教学名师、中大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导师黄天骥特投书本报,深情讲述了一个启蒙老师的故事。人同此心,读着黄老师讲的故事,我们也不禁想起自己的老师,点点滴滴,温暖而绵长……衷心祝福普天下的老师节日快乐!
在教师节前,我从书架里检出了《闻鸡集》。这是多年前,南海中学的几位校友,自行集资为孔昭皋老师印发的一本诗集。我把它放在书桌上,眼前仿佛看到孔老师给我们上课的面影。
现在的学者,大多写文章纪述大学里的名师。这是应该的,学者取得的成果,确实离不开名师的指导与熏陶。但是,中学时期是青年人成长至关重要的阶段。在人生一辈子中,思想的启蒙、兴趣的培养、性格的形成、逆反心理的纠正、情商智商的提升,全出现在中学学习阶段。因此,中学教师,往往是人的一生中最重要的启蒙老师。他们默默地耕耘,为国育才,作出了许多贡献,理应受到全社会的尊敬。我的老师孔昭皋先生,正是许许多多中学教师中的一位。
抗日战争胜利后,我求学于广州市的南海中学。孔昭皋先生是我们初中的班主任兼语文教师。开学前,我们觉得他表情严肃,让人害怕;有人发觉他脖子有点僵直,顽皮的小朋友便暗地里取笑他为“梗颈佬”。但是,当他第一次走上讲坛,给我们讲解姚鼐的《登泰山记》时,声如洪钟,清晰透彻,语言幽默风趣。一下子,我们这伙混世魔王便被镇住了。从此,凡是孔老师上课,大家都兴致勃勃,认真听讲。
孔老师不仅备课认真,课讲得很好,而且想方设法按照青少年的特点进行教学。他常常让学生默写生字,办法是把全班分为若干组,每组派出一个代表,一起比赛。孔老师站在一旁,念出一个常用而又容易被忽略的字和词。例如他念出:“葱蒜”,那“蒜”字,没有吃蒜习惯的小朋友,多不会写。这时,参赛者对着黑板发愣;而同组者,不懂写的人交头接耳;懂得写的人,则为出场比赛的伙伴,急得搔耳抓腮。如此一人接着一人,大家轮流上阵。写对了,同组就得一分;有谁写错了,或笔顺不当,同组便要失分。于是,大伙儿小心翼翼,摩拳擦掌。通过比赛,我们不仅记住了许多生字生词,学好了语文,而且也养成了团结一致、集体向上的风气。
我在上语文课时,也算留心听讲,可是生性淘气,常常会在课间搞些小动作;有时作业也写得马虎。这一切,孔老师都看在眼里。
孔老师很重视作文课,我们每周都得交一篇作文。每两周,他做一次公开讲评,做法是选取几篇写得较好的习作,给予朗诵和分析。有一次,被选上的作文,竟有我写的一篇。
这节课,开始时我没有特别在意。听着听着,孔老师忽然说:“下面,我给大家朗读一篇好习作。题目是:《游泳》。”我一听,心头咯噔一跳,因为在前几天,我曾到荔枝湾游泳,作文正以此为题,莫非要说的是我写的那篇?倏时,孔老师念出了文章的开头几句,哟!正是我写的文字。我又惊又喜。再听下去,孔老师说:“这文章有几句,‘咚的一声,一个下水了,’写得特别有意思。”随后,他让我站起来,问我:“您知道这几句的好处吗?”我回答不出,一脸茫然。孔老师笑了:“您先写声音,再写动作,这叫‘先声夺人。’能使读者耳目一新,骤然一惊。如果按照实际情况,是人跳了下去,才有声音。但这样写,便是一般化了!”我恍然大悟,原来我在无意中竟写出了比较生动的句子。这时,同学们都以艳羡的眼光望着我,我则满面通红,而心中实在颇为得意。后来,我和几位同学的习作,被张贴出来表扬。我细看其他同学的文章,其实有些比我写得好。孔老师却给予特别嘉许,分明是对我的鞭策与鼓励。从此,我对文学产生了强烈兴趣。这一节课,在我的一生中,有着关键性的意义。
几十年过去了,那天孔老师上课的情景,历历在目。到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有一次,我给大学生们讲授唐代文学史时,当讲到王维《观猎》一诗“风劲角弓鸣,将军猎渭城”的两句,蓦然想起,王维先写角弓的声响,然后才说到出猎,这不就是孔老师提到“先声夺人”的写作技巧么?这节课,我讲得特别兴奋,大学生们当然不知道,我是在其中渗和着对孔老师感念之情的。
作为班主任,孔老师平时和学生打成一片。每逢节假日时,他常制作灯谜,安排一些小礼物,让同学们竞猜,猜中者有奖。像谜面“平原跃马任扬鞭”,谜底是同学“陆宏策”的姓名……这些活动,非常有趣。有一次,孔老师挂出谜面是;“远树两行山倒影,孤舟一片水平流”,猜一字。这谜较艰深,大家一时摸不着头脑,我也在胡思乱想。忽然灵机一动,想起美术老师不是说过:国画里远处的树木,可以用“丰”来表现么?再一想,“山倒影”,不就是“山”字横转过来吗?而“心”字,上面三点横列,像水的平流;下面弯弯的曲线,也像是一叶孤舟。这谜底,不就是“慧”字吗?于是,试着向孔老师报告。他十分高兴,觉得我颇有想象力,“孺子可教”也。从此,他更注意在语文方面对我的培养,我也对人文学科产生更大的兴趣。有空的时候,他教我如何掌握诗词的格律,如何从粤语区分“先鲜线屑”“东董冻笃”等平仄四声。以后,我写诗填词,寻宫数调,运用的正是孔老师教给的知识。中学毕业时,报考大学的第一志愿是中文系,这与孔老师对我的启蒙,有着直接的关系。
我在中学时对文科感兴趣,对理科的学习,便有所放松了。有一个学期,期中的数学测验,竟不及格。回到家里,便遭爷爷痛斥,懊丧得很。过了两天,孔老师让我到他的宿舍去,关上了门,一脸严肃,命我坐下。我心想,糟糕!我数学测验成绩,班主任一定知道了,就等着训斥吧!
正惶惶然间,孔老师叫我:“伸出手掌来!”我吓了一跳,只好从命,看来免不了要受到惩诫,那就等着挨痛吧!只见他高举着手,咬着牙,做出使劲要打的样子。谁知他手一挥,却轻轻落在我掌心上,抚摸着,揉搓着,一下子变成握着我的手了。我愕然,他却笑着说:“这是我给您的惩罚!要知道,学习不能偏废。你有潜力,可以喜欢文学艺术,但数学是锻炼逻辑思维能力的学科。理科学不好,将来学文科也不会学得好的。因为,形象思维与逻辑思维,是相互联系的。”
孔老师对我这一“打”和一席话,我明白了!“痛”定思痛,再也不敢忽视理科了。所以,后来我在中山大学工作,和理科同事的交往,反比文科的要多。像和生物系江静波教授成了忘年之交;数学系吴兹潜教授和我谈数学公式的“美”;特别是物理系李华钟教授,给我解说粒子理论和“场”。很多问题,我虽似懂非懂,但毕竟在中学时对理科学习还有些基础,这对我研究诗词“意境”的论题,很有启发。想不到,孔老师的轻轻一掌,给我“打”开了窍,推动了我后来在研究方面的发展。
最近,有些中小学老师,正在讨论怎样才能既不惩罚,又不骄纵地培养孩子的问题。我想,作为教师,为了对社会和家长负责,对犯了错误的学生,给予适当的惩诫,是有必要的。但惩诫必须出于爱心,必须顾及孩子的自尊心,必须讲究方式方法。严中有爱,以爱传严,这才能让犯了错误的孩子铭记于心,有所认识,有所改进。
我在毕业后,南海中学和别的学校合并,后来改为广州市第11中学。原来的教师分配到各校。我们好不容易才打听到,孔老师到了华侨中学,任教政治课,改名为孔皋。我们千方百计打听到孔老师的住址,又听说他身体不适,我们几位中学校友,立即前往探访。
那些年,孔老师的居住条件很不好。我们在起义路的转角处,找到一个窄窄的门口,穿过了一条黑暗得伸手不见五指的走廊,进入一个潮湿狭小的房间。他一家数口,就挤住在这里。很难想象,这就是为社会培育了大量人才的优秀教师栖身之所。改革开放后,孔老师才有了新居。我们知道了,又前往问候,发觉居住条件虽有所改善,但和他一生付出的辛劳,仍然很不相称。不过,孔老师已经很满足了,喜悦之情,溢于言表。在他《闻鸡集》的一诗里,有句云:“入座薰风能解愠,临窗旭日可濡翰。”这正是他喜迁新居后心情的写照。孔子说:“一箪食,一瓢饮”,“回也不改其乐。”中国的知识分子,是有甘于淡泊追求事业的传统的。孔老师尽管身居陋室,但始终没有改变热爱学生、热爱祖国的初心。在他的身上,我看到一代又一代,许许多多普通教育工作者的高尚情操。
就在这一次拜谒孔老师时,他拿出了《闻鸡集》的校样,用在中学时大家对我的惯称说:“骥仔,这是校友们凑钱为我印行的诗集,你就给我写篇序文吧!”长者命,少者不敢辞。我知道,“闻鸡起舞”,孔老师以此命名,寄寓着他在改革开放后努力奋起,为社会主义教育事业再作贡献的情感。
孔老师的诗作,写得很好。像律诗“山分月色连天白,树带涛声入梦凉”之句,潇洒流畅,韵味深长;而七古五古,又写得奇崛跳跶,大似韩诗意趣。新中国成立后,孔老师的诗,多与教育事业有关。学生毕业了,他以诗鼓励;荣膺先进时,他以诗自励。举凡校友活动,教工旅游,他一一写于笔端,诗里洋溢着热爱教育事业的情感。读了他的诗,我深感老师学养的深厚,所以在教学上能举重若轻,得心应手。我想,现在许多从事语文教学的青年教师,如果具有孔老师那样的文学语言修养,那么,将能给学生更多的启发。
我为老师的诗集写了序言,自觉人微言轻,不足以报答老师的培养。于是,我把孔老师的情况,找机会向当时广州市市长杨资元同志报告,请他为孔老师的诗集题写书名。杨市长欣然命笔,并且郑重签署了自己的名字。
请市长为《闻鸡集》题写封面的事,孔老师并不知道。当我把资元市长的墨宝,送交给他时,他十分意外,十分兴奋,脸上泛起幸福的微笑,再三嘱我代他向市长道谢。
到如今,孔昭皋老师去世多年了。每当教师节到来的时候,我便想起了他对我的启蒙之恩。从他的行止中,我更看到了许许多多中学老师的身影。他们一辈子为青少年的成长耗尽心力,正是他们用辛勤和富有成效的劳动,把学生托上更高的门槛。他们年年岁岁,日日夜夜,备课上课,教书育人,工作似乎很平凡,却为国家挑着很重的担子。他们爱护学生,引导学生成长的高尚品格,是我们学习的榜样。
学生的成绩,老师的荣光。希望孔老师在天之灵,能够听得到我这老学生的心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