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清小说是面向于市井小民的俗人文化,但却在中国文学史上占据了重要的地位,地位之高可以和唐诗宋词元曲并列,这也反应了一个趋势,从唐诗宋词元曲到明清小说,文学的发展是越来越面向世俗的普通百姓,所以这些文学才会成为口口相传的经典。 但在文学发展的过程中,很多时候会有政府强行干预文学发展的进程,比如秦汉的“挟书律”,比如萧绎“江陵焚书”,比如清朝的“文字狱”,这些都是对文学典籍莫大的伤害,而明朝也发生了一起政府动用强力手段毁禁一本文学作品的事件,这也是历史上第一部被政府强行禁止的小说,那便是《剪灯新话》。
《剪灯新话》的作者是生活在元末明初的瞿佑,字宗吉,号存斋,十四岁时就以擅长诗词歌赋闻名于世,根据《历朝诗集》记载:“年十四即有诗名。其父好友张彦复由福建来访,其父具鸡酒款待,张即指鸡为题,命他赋诗一首,他应声而吟:‘宋宗窗下对谈高,五德名声五彩毫,自是范张情义重,割烹何必用牛刀?’张大赞赏,手画桂花一枝,并题诗一首:‘瞿君有子早能诗,风彩英英兰玉姿,天下麒麟原有种,定应高折广寒枝。’”
瞿佑虽然才华横溢,但却生不逢时,他当时处于元末明初的战火之中,为了避难流离于四明,江苏等地。大明建立后,曾担任书院训导之类的小官,永乐年间升为周王府长史,后来周王有错,他也一起被贬入狱,永乐十三年被流放到关外,在那里生活了十年之久,日子过得十分艰苦,为此他写了一首《旅事》诗感慨自己艰辛的生活“过却春光独掩门,浇愁漫有酒盈樽,孤灯听雨心多感,一剑横空气尚,存;射虎何年随李广,闻鸡中夜舞刘琨,平生家国縈怀抱,湿尽青衫总泪痕。”直到仁宗时期,瞿佑才在英国公张辅的搭救下从塞外边关回到了中原,于宣宗宣德八年病逝。
瞿佑一生有很多著作,现在保存下来的只有《剪灯新话》,《归田诗话》等几种,而在瞿佑死后九年,也就是正统七年,突然就有人提出这书“涉敏”!
按照《英宗实录》记载:“正统七年,二月辛末,国子监祭酒李时勉言:‘近有俗儒,假托怪异之事,饰以无根之言,如剪灯新话之类,不惟市井轻薄之徒,至于经生儒士,多舍正学不讲,日夜记忆,以资谈论。若不严禁,恐邪说异端,日新月盛,惑乱人心。乞敕礼部,行文内外衙门,及提调学校佥事御史,并按察司官,巡历去处,凡遇此等书籍,即令焚毁,有印卖及藏习者,问罪如律。庶俾人知正道,不为邪妄所惑。’从之。”
就是说当时的国子监祭酒李时勉上疏说:“最近有些低俗的儒生,假借一些怪异的事情,用没有根据的话去修饰,比如《剪灯新话》一类的书,不仅仅是市井小人在那里读,连苦读经书的儒生也被这种书诱惑,放着正经学业不学,反而去记忆这些书来高谈阔论。如果不禁止,那么害怕这些异端邪说日积月累惑乱人心,因此请求严加禁止。”说来说去核心意思就一句话,这书太吸引人了,搞得正经学子都不学习跑去看这种杂书,所以你就是惑乱人心,应该被禁。那么问题来了,《剪灯新话》为什么有这种魔力让儒生抛弃学业去记忆里面的故事呢?又为什么《剪灯新话》在永乐年间出版后,长达42年的时间没被禁,反而在瞿佑死后被禁了?为什么《剪灯新话》就是异端邪说了呢?
关于被禁毁的原因李时勉叙述的第一点就是内容怪异,是异端邪说,这是不是事实呢?瞿佑在自序中写到:“余既编辑古今怪异之事,以为《剪灯录》凡四十卷矣。好事者每以近事相闻,远不出百年,近止在数载。”瞿佑写的明明白白,《剪灯新话》这本书记录的就是古今怪异奇事,有很多神鬼怪事,有点像蒲松龄的《聊斋志异》。
被禁毁的第二点原因是,李时勉认为这书低俗不堪,惑乱人心,也就是说这书里面肯定有很多“少儿不宜”的内容,关于这一点瞿佑在自序里也承认了,他说这书“既成,又自以为涉于语怪,近于诲淫,藏之书笥不欲传出。”但是瞿佑又说自己写书还不是为了劝人向善,警戒后世,所以是没有错的,“《诗》、《书》、《易》、《春秋》,皆圣人之所述,以为万世大经大法者也。然而《易》言:‘龙战于野。《书》载:‘雉唯于鼎’。《国风》取淫奔之诗,《春秋》载乱贼之事,是不可执一论也。余为此编,虽于世教民彝莫之或补,而劝善惩恶,哀穷悼屈,其亦庶乎言者无罪,闻者足戒之一义云尔。”
还有一种说法是当时李时勉的政敌李昌祺为《剪灯新话》写了后续补充《剪灯余话》,于是为了攻击李昌祺,李时勉就用这本书为借口,其真正目的是禁了李昌祺补写的《剪灯余话》,恶心一下李昌祺。当然了,李昌祺的书的确是跟着《剪灯新话》一起被禁了,但是此事没有史实定论,所以我们还是采信上面的说法。
但是政府的强力管制对于真正优秀的文学作品是无法起到完全封杀的作用的,瞿佑的侄子瞿暹在李时勉去世后再次将《剪灯新话》刊印出版,再次受到了大家热烈的追捧。
而《剪灯新话》的影响力远不止如此,早在被禁之前这本书就已经流向了东亚各国,尤以朝鲜受其影响最为强烈。朝鲜当时官方通用文字为汉字,而一般的文言文太过生涩难以理解,对于朝鲜人的汉字学习极为困难,而瞿佑的《剪灯新话》则因为文风通俗易懂,平易近人,受到了朝鲜官吏和文人的一致青睐。后来负责刊刻《剪灯新话句解》的朝鲜高官尹春年就说到:“上自儒生,下至胥吏, 喜读此书, 以为晓解文理之快捷方式。”可以看出朝鲜人当时学习汉字汉语的热情,以及对这本书的追捧程度。
除了文风朴实易懂,瞿佑所描写的那些神鬼怪谈,也十分符合读者的胃口,不管是明朝人还是朝鲜人,都被其中的鬼怪故事所吸引沉迷其中,难怪李时勉会说此书“惑乱人心”了。由于这些故事在朝鲜很受欢迎,因此《剪灯新话》在朝鲜多次翻刻,后来朝鲜文人金时习就是这本书的骨灰级粉丝,他受此书启发写出了朝鲜历史上第一部文言文小说集《金鳌新话》。在日本此书流行起来,则是在1564年以后尹春来刊刻的《剪灯新话句解》流传入日本,被翻译成日语后引起了巨大的反响,可以说是这本书广大的读者群体导致了他虽然被禁却始终没有消失在历史长河中的重要原因。
此书被禁也成为了中国禁毁小说的滥觞,明朝皇帝后来更有禁毁《水浒传》,清代帝王大兴文字狱,对小说的禁毁更是到了一种“残酷”的地步,有史可查的禁毁多达数十次,而被点名禁毁的小说更是多达一百多种,不过值得注意的是,在可考的三次禁毁书目名单中并没有《剪灯新话》,说明清代统治者对于这类神鬼怪谈的小说其实不是很在意,而《剪灯新话》也得以保存至今,成为研究明朝文学的重要资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