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桃
北方夏季的水果里面，我觉得最漂亮的是大樱桃。大樱桃色泽红润鲜亮，肉质温软如玉，很容易让人和女孩子的品性联系到一起。小时候读的章回小说，一遇到漂亮女子，就都这样描写：“柳叶眉，丹凤眼，樱桃小口一点点。”那时候见识少，总被这样的句子弄得心旌摇荡。不怕大家笑话，现在年龄虽然大了些，阅历也多了些，但一遇到“髻摇金钿落，惜恐樱唇薄”这样的句子，一不小心，心旌也还会摇荡几下。
惯常的日子平淡而寂寞，人情的背景，就像一幅黑白照片，总是难掩一丝苍凉。巧手的摄影家有时会在黑白底色中央点染一方樱唇，给人一点诱惑和希望。苏童的小说《樱桃》就是这样展开情节的：一位叫尹树的投递员性情孤僻，内心落寞，他每次经过一家医院时都会遇到一位女孩子向他索要信件。女孩子叫白樱桃，长得美极了，有着苍白如雪的面容和红润如丹的樱唇。可是每次，尹树翻遍邮袋都没有找到樱桃的信，他看出女孩很失望。秋风起了，女孩的神色更加凄惶，她告诉尹树，自从住进医院，没有一个人来看她，她连一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她渴望母亲和男友的来信，却没有一点消息——她被这个世界彻底遗忘了。最后那次见面，她希望尹树有时间能到医院陪她说说话，临别时还跟尹树要去一只手帕作纪念。
尹树的寂寞在另一种寂寞的滋润下熔化了。分别不久后的一天，他面带微笑走进医院，护士却告诉他，樱桃给他的床位号在太平间，她已经去世很长时间无人认领。尹树颠颠撞撞来到太平间，樱桃果然孤零零躺在那里，还是苍白的面色，还是如丹的樱唇，手里还攥着那只手帕。
我恨死苏童，他把黑白照片上的樱唇也涂抹掉了。
文人们总是用“悲伤的深刻”来搅乱我们的心境，徒增无端的惆怅。还是发明酒吧的西洋人善解人意，他们经常在刚出炉的糕点上放置几颗樱桃，也会用樱桃装饰调制好的鸡尾酒，让人们生发出许多美丽的梦想。我不懂西洋的礼节，但我猜想，这些樱桃点缀的美丽吃食，一定需要和漂亮女士一起分享才会有趣。“舞袖低徊真蛱蝶，朱唇深浅假樱桃。”有了鸡尾酒杯上的这方樱桃唇印，被工业文明撂荒的内心才会滋蔓出蓝调音乐的旋律，才会在迷离的暧昧中找到情绪的突破口。所以一提起樱桃、樱唇、酒吧，我总觉得有些“小资”情味。“资”让物欲大起来，让阔大的世界陌生起来，也让温情的边界“小”起来，人的味道就被挤到酒吧间的樱唇上了。
我认为当初胶东大樱桃突然身价倍增，和酒吧间的唇印有着扯不断的联系。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中国大樱桃的产量还很低，烟台一地的产量就占了全国总产量的三分之二以上。那时香港、广州、深圳等地酒吧间大樱桃的需求量很大，据说那时候的烟台人，背包里塞进十斤二十斤大樱桃，坐飞机到广东、香港游玩一番，回来时不仅行头全换成港式，钱袋还会变得鼓鼓囊囊。
樱桃在我国有3000多年的栽培历史。古时吃樱桃是很雅致的事，文人醉酒，樱桃可以生津：“独绕樱桃树，酒醒喉肺干。莫除枝上露，从向口中传。”感时伤世，樱桃可以寄情：“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但他们那时吃到的都是小樱桃。我们今天常吃的大樱桃学名叫欧洲甜樱桃，是1871年由美国传教士尼维斯首先带到中国、种植在烟台东南山上的。大樱桃如何从传教士私园推广到民间？学术界有自己的认定，百姓们更愿意通过传说把功劳给了一个叫唐大胆的人。据说清末烟台开埠后，福山县有个叫唐大胆的农民，经常到烟台街上卖些土特产补贴家用。有一天，他卖货时路过毓璜顶一处外国人开办的果园，发现里边的樱桃不仅个儿大、色艳，味道还特别甘甜，于是就天天琢磨怎么能把外国人的樱桃树弄回家。第二年春季的一天，唐大胆带着一只老母鸡来到樱桃园，偷偷将母鸡放了进去。当园子的主人和园丁帮助他捉母鸡时，他趁人不注意剪下几个枝条揣进怀里。回家后，他赶紧把枝条嫁接到自家的小樱桃树上，几年后大樱桃丰产，他成了远近闻名的富裕户。
有了胶东农民的睿智，这些年大樱桃的产量成倍增长，价格也很平民化了。这个季节在胶东，谁家不吃几斤大樱桃，都不大好意思出来见人呢。樱桃富含铁元素，常吃可以面色红润，青烟威地区美女多得滚成球，到处都樱唇点点，不知道是不是和常吃大樱桃有关？
梨
梨花很美，苏东坡的诗词很美，但苏东坡的那首《一树梨花压海棠》却很让我生厌。
生厌的是这首诗背后的故事，第一次听到是二十多年前在一次采访的路上。那时候到乡下采访，老记者们都喜欢讲些段子消磨时光。摄影部主任老姜是位段子高手，他讲道：宋朝时有一位叫张先的官员，在八十多岁时娶了一位十八岁的小妾。花烛之夜，老人喜不自胜，吟诗一首：“我年八十卿十八，卿是红颜我白发。与卿颠倒本同庚，只隔中间一花甲。”这件事让苏东坡知道了，他写了一首诗送给张先，调侃道：“十八新娘八十郎，苍苍白发对红妆。鸳鸯被里成双夜，一树梨花压海棠。”那个时候正是梨花怒放的季节，我们准备到莱阳市采访果农，姜主任的这个故事让我一看到梨花就想起白发苍苍的癫狂老翁，觉得大煞风景。
胶东是中国著名的梨子产地之一，闻名遐迩的梨树品种有莱阳的茌梨、乳山的阳梨和龙口的长把梨。这三种梨子其实很好区分。莱阳梨与莱阳人的性格有些相似，外表憨直质朴，内心却暗藏锦绣。这种梨果型硕大，脑袋圆脖子尖，表皮粗糙，有很多褐色的锈斑，但果肉清脆甘甜。夸张一点的说法，这种梨子熟透后，如果不小心掉到地上，会像玻璃一样摔碎。莱阳梨成熟后，绿中泛黄，真是好吃。可惜的是这几年为了长途运输，莱阳梨总是在未成熟时采摘，品质就不如从前了。每年四月中旬莱阳都举办梨花节。有一年梨花节我到莱阳找一位梨花姑娘拍照片，给刊物做封面，可是好好的姑娘拍成照片总显得有些土气。幸好领导一锤定音：“莱阳姑娘就是这点金贵，看着土气，可是腰细，腚大，心里美，个个都是生孩子、过日子的好媳妇。”
再说阳梨。这种梨子形状像葫芦，因原产地在欧洲，所以起初被称为“洋梨”。“文革”期间反“崇洋媚外”上了瘾，“洋梨”名字没人敢叫了。有的人灵机一动，随手把“洋梨”改成“阳梨”，于是一个重大的政治问题就被妙手化解了。阳梨刚摘下时，肉质很硬，可是放上一段时间，肉质就会变得绵软香甜，据说用一只吸管，就可以把果肉全部吸出来。奶奶在世时，因牙口不好最喜欢吃阳梨了。每次我买阳梨回家，奶奶总会叫着我的乳名说：“把阳梨给我藏好，过几天软了吃。千万别让那些小兔崽子们看到，我还没吃他们就偷光了。”奶奶口中的“小兔崽子”是指我的外甥们，那时他们都还是几岁的孩子。现在奶奶已去世二十多年了，想买阳梨孝敬她老人家再也没有机会了。
其实真正能顶起“山东梨”这个名头的，还是黄县（现龙口市）的长把梨。长把梨生着鸭蛋脸，梨柄修长，皮肤比莱阳梨、阳梨细腻，口味甜中带酸，果品也与龙口姑娘的人品相似。因此说到胶东哪个地场姑娘生得好看，其它县市的朋友都不要争了，我就是觉得我们老家龙口的姑娘水灵。怎么了？有点家乡观念不行吗？
在东南亚一带，提起山东梨，人家想到的就是黄县长把梨。这一来是因为长把梨果型俊俏，口味酸甜适中，更重要的是因为这种梨子很耐储藏。上世纪八十年代，冷藏技术很不发达，黄县长把梨是山东省唯一能出口创汇的梨子品种。那时候在香港、印尼、马来西亚、菲律宾一带，提起黄县长把梨，没有人不伸大拇指赞扬。
小时候在农村时，生产队每年都会分几笼长把梨。家里孩子多，每到春节前，父亲就会拿出杆秤，为我们分配过年的礼物，比如每人半斤糖、两斤花生、十斤长把梨。大姐性子慢，有自控力，不到春节决不拿出这些吃食。三姐性子急，自控力差，三四天的功夫，袋子里的食物就吃光了，只能留着口水看别人品尝。五姐胆子小，总怕别人偷吃，把礼物藏得很隐蔽。有一年除夕夜，厢房里突然传出五姐撕心裂肺的哭喊，大家过去一看，原来她的吃食都给老鼠糟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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