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源:《哈佛遗墨 杨联陞诗文简》,商务印书馆2004年版
转自:现代大学周刊
杨联陞
(历史学家)
以历史去看语言,以一个历史的学徒,来看语言学或是关于语言学的知识。
1968年7月25日,我在台北南港“中央研究院”蔡元培纪念馆为院中同仁做了一次演讲,或者更正确地说,一次谈话。出席的有王雪艇院长、李济之先生等数十位。讲后有讨论。这次谈话,没有讲稿,只有些札记资料预备举例。后来据录音删润增补,口气大致照旧,以存其真。有欠精简之处,敬请读者原谅。
王院长、李先生、各位师长前辈、各位朋友,我的题目是“历史与语言”,或者“历史跟语言”。我跟李先生写信的时候,提到过这个题目,我说这是大题小做。这个题目可大可小,大的时候就是“与”字或“跟”字前后的两个名词可以颠倒,两面都讲。要是小做,就是以历史去看语言,以一个历史的学徒,学历史的人,来看语言学或是关于语言学的知识有什么重要性。就好像我们传统说的经学跟小学的关系,要通经学不得不通小学。我所要讲的意思很浅,就是要其通史学,对于历史上、历史书里的各种语言现象,不可以不注意,不然就要闹很多的笑话,出很多的错误。
这个题目本身就是个有趣味的语言现象。要是前后两个名词是平列的关系,就像“弟与兄”,“兄与弟”,“乳娘同小妹,小妹同乳娘”(戏词)。要不然,“与”字前后的名词就可以有轻重之别,宾主之别。比方唱京戏《三堂会审》,蓝袍问玉堂春,在监中可有人探望你,她说没有。又问,“那王公子”,玉堂春答唱,“王公子一家多和顺,奴与他露水的夫妻有什么情!”这是普通唱词,奴与他是平列的。有人改唱“他与奴露水夫妻有什么情”,这就可以有宾主之别,意思是他与我无情,可是我与他还有情,这样含蓄的意思就比较丰富了。
这种问题,在英文叫Reversibility,就是可掉转性。历史与语言,如果可以掉转,就得讲语言与历史,像什么“言之无文,行而不远”,“一言兴邦”,“一言丧邦”之类,都得讲到。今天只讨论一面,就是说历史学之需要语言学,正如经学之需要小学。
我们学历史的人,应该特别注意的,是读书的时候,要注意书的时代。这个动词这个名词在当时有没有特别的意义,这句话在当时的文法是怎么一回事。下面拉杂地举些个例子,有些是我批评过人家的,有些是我自己搞错了,后来才改正的。先举字汇的,再举文法的。不过字汇与文法也不必有十分严格的界限,如果到虚字,已经是谈文法了。
先举几个社会阶级身份方面的例,略依时代的先后。研究甲骨文的诸位先生,都知道甲骨文的帚字,就是妇。不过妇是什么人呐?我们国内的学者,大都以为妇就是太太,是王妇。我当年替董彦堂先生翻译武丁十甲的时候,就译为Wife,可是日本学人,就有人以为是儿媳妇(Daughter-in-Law)。这倒不是无据之谈,例如《礼记·内则》“子事父母”,“妇事姑舅”,“子妇无私货,无私畜”,子与妇就是儿子同儿媳妇。陈梦家的《殷墟卜辞综述》,则只说妇是一种妇人的身份。如果是贵妇,就该译Lady了。这是一个相当巧妙也相当偷懒的办法,因为大家很想知道这个妇的辈分。张秉权先生曾经告诉过我一个例,卜辞是“己亥卜,王,余弗其子妇侄子”,这个妇显然是王妇,不过别的例如何,还是不易确定。
另外一个西洋汉学家常弄错的,是奴隶的隶字,这个字不必是奴隶,尤其在徒隶这一个词里,决不可译为Slave。徒隶就是徒,受了徒刑,罚做苦工的人,这在汉朝很常见。做苦工多有年限,与终身为奴隶的人大不相同,虽然也有所谓长徒,身份毕竟不一样。曹魏时候,文人刘桢,因平视甄后,而被罚做苦工,下隶簿,这个隶就是徒隶之隶。
还有一个容易出问题的名词是生口。生口就是奴隶,也许是俘虏之后成为奴隶,也许是买卖的奴隶。把动物称为牲口(或写生口),我想是元朝以后了。三国《魏志·王昶传》注“昶与人共买生口,各雇八匹”。雇是酬价的意思,“共雇其生口财务”是大家共同给他奴隶财务,作为酬劳。“各雇八匹”是指奴隶之价,八匹绢帛。这个“共买生口,各雇八匹”之误,在有些辞书里还保存着,是应该改正的。
再举一个有关身份的例,就是圣或圣人。已故西洋汉学大家威雷,在他的名著《白居易之生平与时代》中提到安禄山,说他的部下一定很敬服他,因为他们称他为神圣的人物(Holy man)。这是一个相当严重的误解。圣或圣人,是唐朝人对皇帝的一种称呼,可以说是敬称,但不一定表示真的敬意。正如清末人多称慈禧太后为老佛爷,可是有几个人真相信她是什么老佛爷呐?
学生这个名词,我自己就曾有误解。《二进宫》戏词,杨溥自称学生,“站宫门听学生细说北方”,乍听起来很奇怪。这个词,在北京话有时指子女,比如问“您跟前有几个学生”就是问有几个小孩(尤其是男孩)。明朝的口语,大官可以自称学生,晚辈则称晚生。明人小说里,就有一二品大员对晚辈自称学生的例子。这种用法,在戏词里保存下来,可是真正了解的人恐怕不多了。
与身份无关的例,名词,格物之物。一般人认为物就是东西,上海话中的“物事”也不指事情,“事体”才是事情。实则古书中照传统注解,“物,事也”。王阳明先生格物,格竹子,苦思成病,也是由于误解物为东西。后来他也说,物就是事,好像是他的发现,其实古注本已如此。英文的Thing字,也是兼有物事两义的。物不限于东西,还可以是人。
再讲个动词。乞丐的乞,多数的时候是求,古书里则有时是给的意思。你求我是乞,我给你也是乞。如汉武帝诏,“以军侯鸿弘上书言,匈奴缚马足置城下,弛言,秦人,我乞若马。”秦人就是中国人,乞若,就是乞汝,也就是给你。我乞若马,就是我给你马。
傅孟真先生有一本《性命古训辨证》,就是阐明历史与语言关系的好例。他说,古文字同古书里,很多时候,性就是生,命就是令,至少意思相通。性命(生令)又是动词,又是名词。他这部书前半都是分析这四个字的关系,是训诂学(Philology)上一大贡献。这个字广义是语言学,狭义是历史的语言学,大略相当于传统所设训诂之学。
以下举些文法方面的例,先从虚字讲起。有些古代口语里的虚字,后人很容易误解,例如有名的“将无同”,将无是一个表示语气的虚词,有人误以无为实词,即无有,那是不对的。类似的更有名的例是“莫须有”,莫须与将无相似,就是说“恐怕有吧”。定罪用“莫须有”这样推测不定的口气,是不足以服人的。另外一个疏状词(半虚字)仅,普通是仅只,但在唐宋,往往是指近,就是几乎,差不多。如杜诗“山城仅百层”是几乎百层而不是止于百层。毛病是有人看到仅,就一律译为Only,不肯再查。只要多用点心思,从上下文也可以看出来,这么译是欠妥的。
还有每字,这个字在元代白话、元曲等等常见,就是现在的们字。可是有人引用《元典章》,把所有的相当于们字的每字都连下句读,那就成为大笑话了。
最后再举两个文法结构上的例。一个是甲骨文里,有“雨不雨”这样的卜辞。陈梦家以为就是“下雨不下雨呢”这样的选择问句,这是误解,因为“下雨不下雨呢”这种句法,甚为晚出。雨不雨实是两个问句:下雨吗?不下雨吗?文言里可能有“雨不雨未可知”这样的句法,是下雨或者不下雨很难说定的意思。皮黄戏词“来与不来,但凭于你”,也是如此。陈梦家的解释,是因为他未注意到句法结构古文言与今白话大有不同。
另一个是要向大家请教的问题,就是《论语》“如有周公之才之美”,这句话似乎可以解释为“如有周公之美才”,也可以解释为“如有周公之才与周公之美”。这颇有重要性,因为牵涉到周公美与不美的问题。多数注解,对此点不甚清楚。南宋大儒陆象山给人的信里,有“以足下之才之美,之问之勤”,显然是两个平行句法,即足下之美才,足下之勤问。这个解释,还有经典上的证据,就是《诗经》“文王之德之纯”,非解释为文王之纯德不可。其他经典里,好像没有类似而可解为“周公之才与周公之美”的例子。
1968年8月1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