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时候，看着从窗前倒退的光景，我会生出一种冲动，想抓住每一阵风，问一问：你，要去哪里？
列车又到站，我知道那不是它的终点，却也不知道自己的终点会是哪。
或者只是这样一直走下去，一直到突兀的某一站。
下车，张望。
然后，离开。
不喜欢流浪的人，很少有机会，坐到如此空旷的一班列车。
诗人早就说过，远方的远方，是一无所有。
生命中最大的惊喜，莫过于，你的世界里，有一种叫做“女子”的物体存在。
你的嗅觉里，你的视觉里，你的味觉里。
对面的那位女子，微低着头，捧着一本书，津津有味地看着，随意散开的头发，顺势安静地躺在肩上。她不时从桌面上的饼干盒里，摸索着拿出一块，放到嘴边，读到某些地方，这样的动作突兀又停在那里。
像是时间被瞬间定格，像极了电影里的魔法。
我想，那是一本不错的书。
她要去，西安。
这趟车，人少。
而我是在那里刚好上的车。
也或许，都是一样。
彼此，陌生又熟悉的过路人。
玻璃，阻止了黑夜向车厢内窃取光明，也使光明无法窥探夜的秘密。突然玻璃变得斑驳，像是在纸上自由行走的墨，像网，像一张地图，像记忆尤深的一张脸。不由得欣喜起来，孩子似的用手指在玻璃上画起画来。
外面，又在下雨。
像是洞晓了人的心思，给这烦躁苦闷中带来一丝惊喜安慰，纵使隔着车窗，似乎也可感觉得到那种沁入心脾的舒爽。手指轻描着玻璃上滑落的水渍痕迹，像是一对恋人。
没有容我沉思，在这我看不清的一站，一群人蜂拥而来。原本空旷的车厢一下变得拥挤起来。他们没有座位，便很自觉地各自找一个能下得了脚的地方，安静地站着，躺着，靠着。
他们是在感叹，“幸好挤了上来，人好多！”
这样一群衣着纯朴的人，虽来自不同地方，虽因语言沟通有不便之处，但却很容易打成一片，相聊甚欢，尽管也许明天就会各奔东西，尽管这“宴席”散得很快。
这些取舍，他们又像是隐居的高人，早已看明，早已了然心境。从这浮华尘俗的一杯浓汤里，他们显然是那股不断注入的一柱清水。
这样一群人，带着他们对生活的全部向往和寄托，奔向梦想的下一站，相信那里会有自己的一方天地。
行李，装着他们的生活，装的是他们心中的全世界，装着对未来的憧憬和希望。
你看一眼，都会觉得，这样一群人的身上，散发出的味道，有乡野泥土，有都市霓红。
夕阳，暮野，草屋，炊烟，女人的谩骂，孩子啼哭，叹息无助，羡慕压抑……
像是历史的雕塑，矗立在那里，虽然一声不吭，却已经诠释出生活中最深刻的意义。
又或许，这些全都是揣测，全都是胡说。
摆弄文字的人，向来喜欢胡说。
身子坐得有些发酸，从脚尖传来一阵酥麻。看到对面那女子看书入迷的神情，我想她也许是忘记身为书的主人的我此刻正坐在她的对面，因她的喜好而变得而无事可干。
列车悄然开动，不知从哪儿里散来一阵烟味，那女子皱了皱眉角，书翻了一页。
外面的雨，还在下着。
列车像一尾被紧紧系住的不会游泳的鱼，在那钢铁木头的隙缝里攀爬着。而我，还在紧紧地抓住这尾鱼，可能还有更多的人在紧紧地抓住这尾鱼，任它血肉模糊，任它支离破碎，任它歇斯底里地嚎叫——
“呜呜—呜呜”。列车向群山，鸣笛招呼。
夜色泛滥了铁轨，生出熟睡中的孩子，孩子太过于敏感，我生怕哪怕是自己呼吸的动静也会惊扰到它，于是就赶紧裹住领口，在列车的一嘶长鸣声中，趁着这夜色，仓惶逃离。¬
可是，仍不知道可以逃向哪里。
女子大概是看得累了，终于肯从那书中抬起头。
看到我竖起的衣领，她用眼神询问我“这里很冷吗？”。我尴尬地把手从领口上拿开，像是打开扼住命运的喉咙，呼吸又重新变得顺畅。
“你要去哪儿？”
女子合上书，端起面前的不知何时冲好的咖啡对我说着。可能意识到咖啡已经冷掉，她刚端起又放下，重新翻开书，重新低下头。
这其间，刚才的那句话，像是和抬头呼吸，那样简单，随意丢给了我，没想过要一个确切的回答。
于我，于她。两个陌生、除了一本书之外，彼此不相关的人。
“不知道，可能是下一站”，看了看窗外倏忽而过的路灯，也不理会，会不会被听到，我低声回应着。
女子在这个矛盾的回答上，略一迟疑，书又翻一页。
车厢里，不知何时又恢复安静，灯光也渐暗淡，播音的大概都已洗漱完毕准备休息，只有那奔赴在兜售路上的服务人员，还在一直叫卖着，声音回荡在车厢里，应和着铁轨发出的沉重叹息。
四周的人也渐渐都有了睡意。
列车穿过隧道，前方是一个张开大口要吞噬一切的怪兽。
生命如蝼蚁，而我们还活着。
眼睛看得乏了，显得很疲惫，身体也早不如以前。或是真的如同友人戏说的那般，“报应到了”。
拿出随身的包，从里面拿出一些东西，是一个塑料的罐子，里面还有两颗糖果。想了想，还是又把它重新塞进包里。
这一系列动作，似乎真的很多余。
这时候，车厢里的灯也终于是全熄了。隐约地可以听到从某处传来带着厚重质感的酣声，还有那卫生间里冲水声。
也许有千百种，也许有更多更多，混合在一起，给这夜奏起了一首激昂的进行曲。
隐约中，对面那女子似乎合上了书，“呃，又到新的一天了！”她自言自语着。
然后端起杯子，听到她喉咙蠕动的声音。
“那个，请问你……”
“呜—呜”
列车一阵鸣笛，她的声音混随这嘶长笛化成一丝无力。
远处，更远的一声叹息。
定了定神，女子没有再继续说什么，索性打开手机玩起了游戏。
淡蓝色的光，在这躁热的车厢里，犹如想象中鬼魅那颗硕大的眸子，一闪一闪，像天上的星星。
……
再一醒来，窗外却已是一片朦胧的清晰，虽还没有日光，却也分外得明。
一抬头，清楚看到女子洗漱完毕的脸上，已经上了一层霜。车厢里，经过黑夜，获得黎明的新生。
热闹的总归还是一场喧嚣。
我用手拍了拍发疼的脖子，大概是昨晚趴着睡落下了。
“你好！”女子看到我醒来，便用眼神示意那不知什么时候放我面前桌子上的书，“那个，昨晚，谢谢你的书！”
“哦，不客气。”我很唐突地打了一声哈欠。
“那个，不好意思，看到你夹在书里的相片，那个……”女子再一迟疑，“你准备在哪里下车？”¬
“你呢？”我随手翻开书，拿着那张像是隔了很久的相片，相片上的人还是那么熟悉。¬
“我啊——”女子拿起估计是她早晨起来充好的奶茶，吸了一口，然后闭上眼睛像是在回味，“我的站早就过了，在你上车的那一站。”说着，她便把车票拿出来给我看，“喏，西安！早过了！”¬
“那你那时候为什么不下车？”
“这个——”女子停顿了一下，把目光转向窗外，便立刻又转了回来，“可能当时没想起来，等我想起来，已经在看你的书了。”
女子喝完手中的奶茶，便开始整理随身的行李。
“下一站，我要下车了。”
突然之间，感觉两个陌生人之间似乎也开始用上了“道别”这个词，阔别多年。
在列车渐缓的行进中，下一站，列车已经开始进站。女子站起身来，开始准备下车。当她进过我身前时，突然回过头问我：
“对了，你还没说你到哪下车？”
我呆滞了一下，笑着说：“刚好，这一站！”
诗人说，远方除了遥远，一无所有。
我认真点了点头，觉得好有道理。
就像那年，你问的，喜不喜欢，爱不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