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克哈拉只有我们一家汉族人,遇上库尔邦节啊开斋节啊等穆斯林节日,也会跟着一起高兴高兴。汉族的旧历年却似乎很多年都不曾正经地过过。但今年却决定认认真真过个年。于是我从城里买了几个大大的烟花,决定大年三十也热闹一下。五百多公里的路,一路上倒了三趟车。
回想一下,长到这么大,还从来不曾放过炮仗烟花这些玩意儿。小的时候看邻居家孩子玩,并不特别向往。长大后,更没啥感觉了,反正我们家又从来不过年的。再说了,花那么多钱买回来,点燃后“砰砰”几下就烟消云散、一地碎纸——实在不划算。
但这一次却不知想到了什么。从来都没过过年,却突然那么想过年……莫非,年岁不饶人?
吃过饭,还兴致勃勃看了春晚——很多年来这也是第一次。然而电视屏幕上的噪音与雪花点势均力敌,看这样的电视,除了视力外,还得运用非凡的想象力。看到后来实在忍受不了了,便出去踢了两脚天线锅。回来时发现情形更糟,索性关了电视,决定开始放烟花。
没有月亮,外面漆黑一团。但星空华丽,在世界上半部分兀自狂欢。星空的明亮与大地的黑暗断然分割。站在院门口,一点也看不到村子里的其他房屋。没有一点灯火。这时候村子里的人都睡下了吗?又站了一会儿,才看清邻居家的院墙。
我妈打着手电筒照着我,看着我踩着墙角的柴禾垛把烟花小心放到黑乎乎的屋顶,插在积雪里。又递上来几块石头,让我抵住烟花,怕它喷燃的时候会震动翻倒。四周那么安静,我没穿外套,冻得有些发抖,牙齿咬得紧紧的,却非常兴奋。
接下来我们开始商量由谁来点燃。因为都没干过这种事,还有些害怕。
“不会炸掉吧?”
“应该不会……”
“导线会不会太短?”
“应该不会……”
“会不会引起火灾?”
“应该……”
讨论完毕,我们都冻得抖抖索索的了,加之害怕,打燃火机后好半天才能瞄准导线。
烟花一点问题也没有,和曾经看到过的一样,一串串缤纷闪亮的火球从那里迸出,高高地冲向漆黑的空中然后喷爆出一道道金波银浪。四周寂静无声,白雪皑皑。这幕强烈的情景不但没有撕破四周的寂静,反而更令这寂静瞬间深不见底。不远处的荒野在烟花的照耀下忽明忽暗,更远的地方,沙漠的轮廓在夜色中脉动了两三下。
时间非常短暂,我赶紧进房子去拉外婆,我妈也四处去唤赛虎和蛋蛋出来看。
外婆走得太慢,等拄着拐一步一步挪出门,都已经结束了,只看到残落的星星点点碎花最后飞溅了两三下。尽管这样,她也很高兴,惊叹了好几声,然后赶紧躲回屋子。外面太冷。
赛虎是个大笨蛋,一看到外面亮晶晶的,就一头钻到床底下死活不肯出来了。蛋蛋还跑到门口对着天空叫了几声。阿黄见怪不怪,卧在门口的狗窝埋头大睡,一点兴趣也没有。
我开始点燃第二个烟花筒。这回这个是喷花,彩色的火花像喷泉一样滋啦啦地四面乱溅,还甩得噼里啪啦直响,特别热闹。我和妈妈并排站在雪地里仰着头,看着烟花什么也不顾地挥霍着有限的激情。这烟花之外,四面八方茫茫无际的荒野沙漠……我们是在戈壁腹心,在大地深处深深的深深的一处角落里,面对着这虚渺美好的事物……若有眼睛从高远的上方看到这幅情景,那么这一切将会令他感到多么寂寞啊!
又同上回一样,外婆好容易走到大门外,又只看到了点尾巴。
于是我不许外婆回去,让她在雪地里等着,当着她的面点燃第三个烟花。我妈也把赛虎硬拖了出来。
刚刚火花一闪,赛虎“嗖”地一声就没了,消失在远处的夜色里。但没过一会儿,又想回到我们这边来,便以烟花为圆心,绕了五六米的半径迂转回来。
这时,在火光中,才看清院墙外的黑暗中的高处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了两三个人,正静静地仰头凝视着这幕炫烂的——对阿克哈拉来说根本就是“奇迹”般的情景。我认出其中一个女人是我们的邻居,她穿着旧的长裙,裹着鲜艳地头巾,笔直单薄地站在那里,我在瞬间看到她宁静冷淡的大眼睛在烟花的照耀下是那样年轻。
远处有一两幢房子的灯亮了,有人正披着衣服往这里走。
但这一次同样很快就结束了。
我只买了三个烟花。再也没有了。他们又站了一会儿,等了一会儿,低声说了几句话,才安静地消失在黑暗中。
谁知到了第二天,从荒野散步回来,遇见的人都会由衷地赞美一声:“昨天晚上,你们房子那里好漂亮啊!”
真让人纳闷,深更半夜的,怎么会有那么多人看到呢?
甚至,连住在河对岸的老乡套着马爬犁子(马拉雪橇)来我们村里买东西时也这么说:“昨天晚上你们那里真漂亮啊!你们过年了吗?”
别说,这还真是阿克哈拉第一次有人放烟花呢!明年我再也不买这种便宜货了,一定要买那种最高最大的,可以看好长时间的。一定要买好多好多,让所有人好好看个够。
作者/李 娟
编辑/石丽娟
主编/马 莉
总编/蔡宇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