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电视剧《我的前半生》热播,“原著亦舒”四个字引爆了茶余饭后的讨论。原著粉们纷纷抗议——女主角穿红着绿、内心俗气,高嚷着“教养是完全不值一提的东西”,这哪里是亦舒女郎该有的样子?毕竟,在那部同名小说中,亦舒的精髓可是“姿态好看”啊!
然而不能否认的是,影视改编让这位神秘的香港“师太”再次成为舆论焦点,《我的前半生》连同亦舒的其他作品,一起从幕后被推向台前。
谁是亦舒?《我的前半生》向前连结着对于鲁迅《伤逝》的致敬,向后开启了安妮宝贝的女性书写和烟花情结,亦舒在中间发挥着怎样的作用?从鲁迅到亦舒,再到安妮宝贝,他们笔下的女性幸福了吗?独立了吗?
香港有亦舒
亦舒是谁?也许你并不熟悉她的生平简介和著作列表,但你一定听过一两句她的名言金句,比如“真正有气质的淑女,从不炫耀她所拥有的一切,她不告诉人她读过什么书,去过什么地方,有多少件衣服,买过什么珠宝,因为她没有自卑感”;再比如“能够说出的委屈,便不算委屈;能够抢走的爱人,便不算爱人”。
亦舒,原名倪亦舒,5岁随父母移居香港,自幼善读能写。亦舒的二哥是著名作家倪匡,与金庸、蔡澜、黄霑并称为“香港四大才子”。16岁那年,亦舒把第一篇习作拿给哥哥倪匡,倪匡大为惊奇。此后50年,亦舒笔耕不辍,写出了300余部作品,除《我的前半生》之外,还有《玫瑰的故事》《喜宝》《家明与玫瑰》《她比烟花寂寞》《流金岁月》等代表作。
张国荣说“他特别钟情亦舒的小说”,蔡澜说“拿到手里就放不下来,非一口气读完不可”,林夕说“读她的文字性价比最高,一翻一字金句”。可以说,亦舒是曾经的畅销王,也是几代人的回忆杀。
亦舒的小说数量庞大,但基本都与“女性独立”的思考相关。她自称“负责把所有愁眉苦面、伤春悲秋的女孩子带到乐观坚强的平原去”,文中一再展现的也是这类经历困苦、学会独立的都市女性。她一直试图回答,在钢铁丛林中现代女性如何活得“姿态好看”。正因如此,亦舒被粉丝们亲昵地称作“师太”,将她的作品奉为“都市白领女性教科书”。
在香港,亦舒小说于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就己经相当流行。对于香港的年轻人来说,乘坐地铁或轮渡上班时,如果不手持一本亦舒小说,会被认为是个落伍者。亦舒一旦回港,连银行职员都会互相转告:“亦舒回来了!”在英国,她动辄会被人拦路问:“你是写小说的亦舒吧?”亦舒之畅销和知名,可见一斑。
对此,哥哥倪匡大方称赞,甚至专门写了一本《我看亦舒小说》来赞扬妹妹:“亦舒的小说是极佳的文学作品。她的小说中社会意识之浓,比起一般枯燥乏味、名词堆砌、美其名曰严肃文学、自命正宗的那些作品来,不知真实强烈多少。”
以小说《我的前半生》为例,小说用故事新编的形式改写了鲁迅的《伤逝》,以上世纪80年代的香港为背景,重新讲述了“结婚生子、遭夫遗弃,然后苦苦挣扎为生”的故事,可被看作是《伤逝》的同人系列。30多年后,这部小说被搬上荧屏,依然收获了极高的关注度,在播出未到一半时,仅豆瓣上就有近2万人参与评分。可见,亦舒对婚姻的思考至今仍是时代症结。离开家庭庇护的子君向何处去,是一则未完待续的命题。
亦舒与鲁迅:两个子君,两种结局
亦舒与鲁迅渊源颇深,亦舒自己也承认,鲁迅对自己的创作影响极深:“我一直喜欢看鲁迅的小说,喜欢到这种地步。有人说他很刻薄,很刁钻,我一点也不觉得,我只觉得他好。我只看《红楼梦》与鲁迅,我竟不知道还有其他的书”,“最钟爱的小说,却是鲁迅的《伤逝》……这故事的悲剧在不停地重复”。
鲁迅的子君活在五四时期,是受启蒙而产生独立意识的新女性。涓生的爱情给予子君逃出父亲之家的勇气,她坚定地宣称“我是我自己的,谁也没有干涉我的权利!”然而,子君的觉醒仅是浮于表面,她看到了女性独立的权利,却无力承担背后沉重的现实。婚后,子君相夫教子,终日“喂阿随,饲油鸡”,“管了家务便连谈天的工夫也没有,何况读书和散步”。涓生感到子君越来越乏味,不到三个星期“就清醒地读遍了她的身体和灵魂”。最终,失业后的涓生选择抛弃子君,子君被迫回到父亲的家,不久便郁郁而终。
亦舒在《我的前半生》中直接使用了涓生和子君的名字,向鲁迅致敬之意显而易见。在小说一开篇,读者便看到涓生说出了那句“我要离婚”,不禁为生活在安乐窝里13年、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子君捏了一把汗。不过在亦舒的版本中,子君在闺蜜唐晶的帮助下,重新就业,专攻陶艺,获得了经济和精神的双重独立,并且觅得“钻石王老五”翟有道,重新回到了“安全的日子”。
鲁迅与亦舒笔下的子君遭遇了相似的变故,却呈现出不同的形象,走向了不同的结局,这种差异首先与两位作家的性别和视点有关。在《伤逝》中,鲁迅用涓生的视角讲述整个故事,这种手记体的内容形式造成了两人关系的不平等,以及子君这一主体的失语。在涓生的眼中,子君婚后不思进取、乏味无趣,就像那只叫“阿随”的狗,只会攀住主人的衣角。至于子君在此过程中的感受和想法,读者只能透过涓生之眼猜想一二,但大体上,子君的形象是扁平的、沉默的、无力的。相反,亦舒从她惯用的女性视点出发,将子君被抛弃后的惊慌、重新工作的焦虑、重获爱情的欣喜描写得细致入微,给读者尤其是女性读者以极强的代入感,使子君成为了典型的亦舒女郎。
此外,两个子君结局不同也与时代的变迁密切相关。五四时期,以鲁迅、胡适为代表的文化旗手都发表过针对“娜拉走后怎样”的观点,鲁迅还借《伤逝》直接道出了“人必生活着,爱才有所附丽”的真理。逃出父亲家门的子君们,很难经济独立,要么堕落世间,要么回归起点。于是,当懦弱的涓生企图用“我不爱你了”来激发子君走向独立时,无异于将不会游泳的人推向洪流,结局必然是子君的“溺亡”。
而在亦舒的时代,香港经济腾飞,女权之声兴起,越来越多的香港女性拥有了自力更生的能力,亦舒笔下的子君也是如此。她毕业于名校外文系,曾就职于知名外企,本身就具有谋生的能力,只是被13年养尊处优的阔太生活磨平了心志。离婚后,子君在唐晶的帮助下重返职场,还意外发现了自己做陶艺设计的天才。经济无忧,精神自足,再加上唐晶不离不弃的姐妹情谊,子君方能幸运地走出离婚的困局。
与鲁迅相比,亦舒并没有打算解决“女性独立”的世纪难题,她更多地是出于对女性处境的体谅和关怀,设置了花好月圆的理想结局。虽然难逃迎合读者的畅销书套路,但她对于 “女性经济独立是第一位的”的强调,潜移默化地以“亦舒式”套路影响了万千读者和青年作家。
亦舒与安妮宝贝:两代人的烟花情结
亦舒创作最旺盛的时期是上世纪70、80年代,风靡大陆则是90年代的事情。亦舒作品在大陆的热销,为她赢得了大批忠实拥趸,也悄然影响了年青一代对爱情和婚姻的思考,作家安妮宝贝(现名庆山)当属其中的佼佼者。在小说的审美观、人物设置和情绪基调等方面,亦舒对安妮宝贝的影响都格外明显。
从审美倾向来看,亦舒曾有一句振聋发聩之语“美则美矣,毫无灵魂”,表达了对皮相之美的蔑视。师太笔下的白领女性,总是白衬衫配卡其裤,优雅干练。夏日一身细麻或真丝,冬天换上开司米披肩,装扮简约清爽,具有高级感。到了安妮宝贝这里,亦舒式的低调奢华演变得更加自然朴素,她们往往穿着棉麻长裙,手腕上套着骨镯,一头海藻般的长发随风飘扬,从里到外透露出一种返璞归真的美感。
不仅如此,亦舒笔下典型的“中产阶级之子”,也多次在安妮宝贝的小说中复现。在《我的前半生》中,西医史涓生优秀却软弱,亦舒索性为这群性格特质相似的男性起一个了固定的名字——家明,如《喜宝》中的宋家明、《家明与玫瑰》中的家明,以及《人淡如菊》中的张家明等等。这一类人物被安妮宝贝借鉴,移植到了自己的小说当中。如去年热映的电影《七月与安生》,就改编自安妮宝贝的同名小说,其中的主人公苏家明便是这一谱系的衍生形象。在安妮宝贝笔下,苏家明们自私又懦弱,在红玫瑰和白玫瑰之间摇摆不定,在自我和本我的斗争中无法解脱。最终,他们往往会用自我压制本我,回归现实、牺牲爱情,给深爱自己的女孩们致命一击。可以说,安妮宝贝笔下的“家明”深得亦舒精髓,写出了中产阶级男性的焦虑、彷徨和脆弱。
此外,亦舒与安妮宝贝都有明确的“烟花情结”,即一种寂寞、暗淡、认为美好事物短暂易逝的情绪。亦舒有《开到荼蘼》《她比烟花寂寞》,安妮宝贝有《冷眼看烟花》《一场上海烟花》《风中的烟火》;亦舒说“我似乎是个寂寞专家,从十五岁开始便觉得寂寞”,安妮宝贝说“喜欢亦舒的文字……我在想她是否也喜欢烟花。那种绚烂之后的沉寂,不知道有多少人能够体会。仅仅因为如此。我喜欢她写的文字”;在亦舒笔下,喜宝、姚晶等女性人前艳光四射,人后孤枕难眠;在安妮宝贝笔下,有一类叫“安”的女孩子,如《告别薇安》中的薇安、《二三事》中的莲安和《七月与安生》中的安生,永远漂泊,永不安生。她们与生活执拗对抗,用碰撞和死亡诠释烟花般的灿烂。
正如作家张辛欣所说:“我们在感情生活里,从本质上永远不可能完全‘独立’,永远渴望和要求着一个归宿。”从鲁迅到亦舒再到安妮宝贝,他们结合自己的时代尝试给出答案,但小说终究只是现实的折射,子君走后如何独立能否幸福,仍是一个值得你我深思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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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标题:从鲁迅到安妮宝贝:亦舒小说的前世今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