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9月4日,伦敦泰晤士河边燃起熊熊火焰。但是伦敦人丝毫不慌乱,反倒挺开心。这把火是他们故意放的,烧的是艺术家做的木质模型,还原了1666年伦敦城的天际线。1666年9月,一场大火在伦敦烧了四天,城市的五分之四付之一炬。350年过去,为了纪念历史上的火灾,伦敦人干脆来了个“昨日重现”。够朋克,够硬核。
巴黎圣母院起火的那天,我碰巧去看了个法国电影,“新浪潮祖母”瓦尔达奶奶的《五至七时的克莱奥》。电影散场没几个小时,当东八区的我们差不多睡着的时候,圣母院燃烧的图片攻占了网络,撩拨失眠的人们。一觉醒过来,发现人们正以千奇百怪的姿势隔岸窥视,鲁迅先生那个略带牢骚味句子开始自动加载: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
有个亦真亦假的段子不久后开始流传:某君在A平台欢呼,一百多年前火烧圆明园的“大仇”终于得报,在B平台痛惜人类文化遗产的流失,在C平台假装文艺青年,摘抄《巴黎圣母院》经典段落。结果,皆赢得满堂喝彩,受众感到强烈共鸣,称赞该同志三观端正、志趣高雅。
很难考证某君是否查有此人,上述几种情绪倒是真实地存在,并且真实地撕裂着早已创痕累累的虚拟社交空间。热点来袭,总有一大波网友迫不及待地站队,仿佛如果不火速升起一面立场鲜明的旗帜,就不配用4G。
或幸灾乐祸,或义愤填膺,抑或含泪抒情,这么些浓烈浮夸的情绪,竟然都起源于远在巴黎的一场火灾。这么充沛的感情完全引不起敬意,反而让人困惑。说白了,那都不是真正的共情,不过是蹭热点而已。
蹭热点的时候多欢实,往往遗忘就多彻底。对一场灾难,如果只是追逐热点般轻浮窥视,烧完就算,便辜负了灾难的教益。
24小时之内,巴黎圣母院燃烧的视频被观看了数亿次,激起了强烈的心灵震撼。《经济学人》一篇文章里有句话很让人玩味,大致的意思是,唤起人们情感共鸣的,与其说是这座建筑本身满目疮痍的场景,不如说是“失去它可能意味着什么”这个问题。
被烧毁的尖顶在大革命时就被拆毁,后来才重建;革命后很长一段时间,圣母院几乎被废弃,到了二战时,又差点毁于纳粹的炸药。尽管历经劫难,但巴黎圣母院穿越了850年的时间存活下来,连接着过去和现在,象征自由和永恒。“失去它”究竟意味着什么,是多数人有生之年从没想过、或者压根不敢想的问题。
很多年以后,我们中的许多人,还是不会忘记目睹塔尖被大火烧融时的震慑感。它如此庞大精美,似乎超越了时间,超越了族群和文化,人类仿佛永远不会失去它。但眼看着它轰然倒塌,永恒性立刻受到动摇,人们不能不惶恐、不能不沉思。
目前,谁也不能断定起火原因,只知道,在发现起火点之前大约半小时,火警响过一次,但没有人找到火情。这让人不禁想起雨果在《巴黎圣母院》序言里说的那个手刻的希腊词汇“命运”。不过也算“幸运”,玫瑰花窗等诸多文物都幸存了下来,加之3D模型资料丰富,重建只是时间问题。
但关于永恒的沉思,不会随着伤疤的修复就消失。人类自以为能掌握命运,但其实随时都在面临失去。建筑如此,人更如此。健康,爱情,亲人,乃至自己对自己的掌握,不会失去的事物是不存在的。
人们不停纪念失去的东西,抚摸伤疤与裂痕,正是对命运的正视、对历史的敬畏。这大概也是为什么,英国人对1666年大火念念不忘。火灾过后十二年,伦敦还远未从满目疮痍中回血,一座火灾纪念石柱就在起火点布丁巷被竖了起来。尔后,大火对伦敦“可怕的访问”,一直被这座纪念碑反复“艾特”。火灾后的伦敦实力诠释了什么叫“浴火重生”。灾后重建刺激了经济的快速增长,之后,伦敦逐渐成长为国际大都会。那是火灾前的伦敦远远无法企及的繁荣。但英国人拒绝翻篇,一根纪念石柱,既是时间的标记,也是命运的警示。这个“大热点”,已经被铭记了三百多年,还将继续被铭记。
顺便一提,这场火是从一个忘了熄灭炉子的面包店烧起来的,由于环境因素、人为疏忽,一发不可收拾。当时,天主教阴谋论甚嚣尘上。一个天主教钟表匠莫名被指控,又莫名承认纵火,尽管毫无证据,却还是上了绞刑架。火灾纪念柱上,一度刻有“教皇党徒的阴谋诡计,纵火焚烧这座新教城市”的铭文,直到19世纪30年代才被抹去。
人类仿佛总也逃不脱自负与愚蠢,而灾难总能不动声色,把这一切照个透。
从文化的语境看,火往往有着双重象征含义,既意味着毁灭,也意味着救赎。毁灭与救赎之间,永远隔着一个问题,失去究竟意味着什么。
巴黎真美好,尤其在瓦尔达的黑白镜头之下。女主角克莱奥最终等到了让她紧张的体检结果,不算好,她需要化疗,可她却释然了。下午五点到六点半,在巴黎街头的游走中,她完成了自我救赎。她没有变得更坚强,只是不再那么害怕失去,坦然接受了真实的自己,以及自己真实的脆弱。
(文/张静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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