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小区里住了十几年,直到最近,我才发现小区的后院,有几株白玉兰。
这不怪我缺乏观察力,而是买了车的缘故。那几株白玉兰,就在后院车库的入口,开车前,我从未去过那儿。
却也不是立即就发现,而是直到花开之后。买车是在初冬,虽是每天驾进驶出,也没怎么留意两旁的树。要知道树在开花前,多是不起眼的。转过年来,那天凌晨,风依然凛冽,于我而言与隆冬没有任何差别。我的感觉自然是错的,错的原因,在于迟钝。岂止于我,大凡城里住的人皆如此。有一支关于冬去春来的歌,其中有句“城里不知季节已变换”,原因就在钢筋水泥、空调和羽绒衣,还有帽子、围巾和口罩,重重叠叠,密密层层,人们用所需的和不那么所需的,把自己的感觉埋没了起来。
不会埋没自己的,是其他的生物。苏东坡说“春江水暖鸭先知”,岂止于鸭,而是所有的动物和植物。它们的感觉完全维系着生长,完全忠实于生命,完全属于了大自然。它们本身便是大自然。那天凌晨,我照例把自己厚厚地裹起来,走向后院。忽见车道两旁,有几株树像是落了雪子儿,虽极细微,却极醒目。王安石说“遥知不是雪”,我却未闻有暗香来,走近细看,不是梅花,而是白玉兰。
白玉兰品种名贵,性情随和,冲寒而喜温暖,忍旱更亲湿润,江南江北随处生长。在上海,白玉兰的花期最早,不免令人遐想春风虽然有心,却还无力催醒众芳,只好先把残留的细雪堆上了它的枝头。
春风无力催新叶,且来枝上堆香雪。光洁似娇颜,丰盈如月圆。
当夜没有云朵,月亮分外地圆。我选了《菩萨蛮》来填,填了上阕,一时无力填出下阕,只得暂且作罢。
次日凌晨,又去看花。风依然凛冽,但我居然从中感到了一丝暖意。只是一夜,花瓣已微微张开,花朵纷纷向上,成了一只只精雕细琢的玉杯儿。我不禁抬起头,去凑最近的那枝花朵,为的是闻那花香。周遭无人,我却含着怯意,就像是去吻一位陌生的姑娘。唇吻相触,一瞬时寒意袭人,但很快转得温润可人。我才发现花瓣并非看去那么娇软,而是柔中带韧;花香也并非想中那么浓郁,而是淡雅且有清刚之气的。
每个凌晨,再加上每度黄昏,我都在这几株白玉兰间流连片时。春风愈来愈暖,春雨愈来愈细,花儿在日月光影和风雨中微微地摇曳,仿佛含着微微的笑意。
当夜没有月亮,星光特别地暗。我选了《朝中措》来填,填了上阕,一气贯注填完下阕,心中欢喜。
新妆如约正当春,恰是好芳辰。秀骨泠泠有致,雪肌皎皎无痕。
风吟千曲,雨生万字,沉醉黄昏。不点半窗红烛,贪看一树冰轮。
来看花的人多起来了,凌晨有,黄昏有,晚上也有。孟浩然说“草木本无意,荣枯自有时”,此话不错,然而入了人眼,尤其入了人心,就不同了。除了人,生物都不会埋没自己的感觉;但只有人,才不会埋没自己的感情。
感情便是选择。李商隐说:“春风虽自好,春物太昌昌。若教春有意,唯遣一枝芳。”春本无意,人却有情,非要春神从万千春物中,选一种来作代表。春若不为,人代为之。花儿通常是最常选的,也是最难选的——迎春、水仙、山茶、杜鹃、海棠,还有樱、桃、李、梨、杏,不下百种,到底择哪一枝,众口纷纭,莫衷一是。诗人多推梅花,苏东坡说“雪里开花却是迟,何如独占上春时”,语言虽然模糊,意思却很明了。而我觉得,纵有冬梅春梅、早梅晚梅,追其初绽,毕竟在冬而非在春。若由我挑,必是白玉兰无疑,因其望春而放,得好春之初意;应春而谢,启百花之盛开,整个花期,尽在春中。这二三十日,我与白玉兰每天相见、长相厮守,亲见其形由点点香雪变为只只玉杯,再变为朵朵银盘;其色由幼时的嫩白转为清新的莹白,再转为成熟的乳白,然后泛出斑斑点点的褐色,渐至染遍了整个花瓣——那是泥土的颜色,它们要回归泥土之中了。
待到花瓣尽数落尽,嫩芽随即抽出,不消几日,花树便褪去了白纱,着上了翠衫。此时小区的后院已是桃红李白、蜂飞蝶舞,白玉兰却已回归绿意,重又变得不起眼了。不过,每天凌晨,我仍会在这几株白玉兰间逗留几分,也不禁低下头,去凑最近的那片叶儿,为的是闻那叶香。附近有人,我却毫不在意,就像是去吻那位熟悉的姑娘的孩子。果然,从叶儿里,我闻到了花儿柔韧而清刚的气息。
犹记得花落时,黄褐遍地,却也有不少花瓣白洁如初,被泥土一衬,格外皎丽。更想起花开时,我就有心采折一片,作为佩饰。古人云“玉之美有如君子之德”,古书载“古之君子必佩玉”,我无玉可佩,想着代以白玉兰一瓣,因其形无有不及,其香则犹胜之,却又怕冲撞春神、冒犯花仙,动念而未动手。而今,我俯身选了一瓣,正思量怎生佩在身上,忽见有位老者,正远远地望着我。他的脸上,仿佛含着微微的笑意。
当夜没有星光,玉瓣出奇地白。我填出了《菩萨蛮》的下阕。
心怜其皎丽,俯拾当琼佩。顾盼自怡然,有谁含笑看。(胡晓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