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块过火的木板,都意味着法国乃至欧洲的一段历史被抹掉。”当地时间4月15日傍晚,法国名胜巴黎圣母院突发大火,标志性塔尖倒塌,大量木质设施被焚毁,法国总统马克龙和数以千计的巴黎市民望着熊熊大火与勉力喷射的消防水龙,有心无力之感溢于言表。法国国际关系与战略研究所学者雅克·朱利亚尔形容,这场突如其来的“国家灾难”可能将在相当长时间内影响社会心态,“几百年历史里,巴黎圣母院具有不可侵犯性,而且是整个法兰西团结的标志,可这一切被大火吞噬了”。
“我们真不幸”
救火过程中,“我们真不幸”的词汇充斥于法国社交媒体,这并非专指古迹遭难,而是把自己当成同样受难的对象。法国《论坛报》记者伊万·贝斯特称,持续的经济低迷,因移民、英国脱欧、富人退出税等问题搅动的社会断裂,让许多法国人充满不幸的感受,而圣母院大火显然从精神层面加剧这种观感。要知道,法兰西每一个痛苦的时刻,身为宗教场所的巴黎圣母院并不能置身于外,它不仅是尘世痛苦的俯视者,也是感到被压迫的人们的抗争对象,无论如何,它与法兰西社会是“互为表里”的。
法国是个充满宗教气息的国度,尤其中世纪政教合一的体制,让圣母院无法在政治纷争中“洁身自好”。16世纪中叶,反对教廷、僧侣垄断权力、经济压榨的法国胡格诺派新教徒成长迅速,尤其下层贵族和城市平民占了多数,他们掌握着纺织业、磨面业和交通运输,其地位相当于今天法国的支柱产业,这对天主教正统地位及其政治后盾瓦卢瓦王朝造成威胁,后者千方百计实施迫害,包括什一税在内的苛捐杂税铺天盖地而来,并对胡格诺派的信仰与礼拜方式横加制止,这种敌意逐步从地方性骚动,最终演化为全法国乃至欧洲的暴动。1548年,受到凌辱的巴黎胡格诺教徒揭竿而起,发动旨在反对“偶像崇拜”的暴动,破坏了圣母院的一些雕像,发泄自己遭受的不公,这进一步加剧了两派之间的矛盾,直至1572年8月24日发生“圣巴托罗缪之夜大屠杀”,拉开漫长的宗教战争序幕,不但使大量平民伤亡,也间接导致法国旧王朝元气大伤,1584年,波旁家族的亨利·德·波旁取得王位,是为亨利四世,他在开启波旁王朝的同时,也颁布南特敕令,施行宗教宽容政策,努力争取新教与天主教的和解,恢复法国经济繁荣。
火灾之后的巴黎圣母院内部
昔日的巴黎圣母院内部
作为这一切的标志,圣母院得到重修。尤其在路易十四和路易十五执政期间,大教堂综合考虑了两派建筑师的要求,实施了许多折衷主义的改造,符合当时微妙的社会氛围,尤其是圣殿被重新布置,唱诗台改用大理石重建,而早年原装的许多彩色珐琅窗户被拆除,改成白色玻璃窗,以便为教堂带来更多的光线,改变过去偏于阴郁的格调。
穿过疾风骤雨
法国社会注定无法平静。1789年,随着被压迫的第三阶级起来反抗,波旁王朝被推翻,政教合一的王国变成共和国,“公民”变成最崇高的称呼,而宗教压迫也受到清算。1793年,法国大革命进入高潮,圣母院跌落神坛,被取消神圣崇拜地位,在此期间,教堂内的许多宝藏要么被摧毁,要么被掠夺,尤其西立面的国王廊上依照圣经故事矗立的以色列和犹太国历代二十八位国王雕像,被愤怒的“无套裤汉”斩首,因为他们以为这些雕塑的原型是多少年骑在自己头上作威作福的法国国王。据说,被砍下来的许多头颅在1977年一次挖掘中发现的,随即送到克鲁尼博物馆展出。圣母院的“去天主教化”不算完,除了回廊大门上的圣母玛利亚像外,所有其他大雕像都被摧毁了,祭坛上的圣母玛利亚也被自由女神取代,教堂里的大钟都差点被熔化。
1804年12月2日,拿破仑来到巴黎圣母院,为自己和妻子约瑟芬加冕。
然而,宗教记忆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抹掉。面对欧洲封建君主的疯狂围剿,以“革命之子”自居的军事天才拿破仑掌握了法国权力,他巧妙地把大革命变成这个民族的新传统,同时又寻求与旧习俗妥协,从而让新生的资本主义制度以帝国形式延续下去,获得政治合法性。于是,他在1801年7月签署法令,恢复圣母院的教堂地位,1802年4月18日正式移交教会。1804年,拿破仑利用军事优势,迫使远在罗马的天主教皇教皇来到巴黎圣母院,为自己和妻子约瑟芬加冕。之所以选择在这里,拿破仑的初衷就是争取与遭冲击的天主教僧侣阶层和解,同时又避免让人联想到被推翻的波旁王朝,后者的国王都是在兰斯大教堂加冕的。无疑,拿破仑试图把圣母院加冕仪式变成传统和现代,宗教情感与革命成果“并行不悖”的“政治方程式”。
活过战争,今朝浴火
经历长达近20年的大革命与战争后,法国重回复辟的波旁王朝统治之下,接着,七月王朝、法兰西第二共和国、拿破仑第二帝国、法兰西第三共和国,如走马灯似地轮番登场,而动荡的社会下,圣母院犹如任人摆布的小姑娘,在政治时局的变迁中跌宕沉浮。1831年,文豪雨果的小说《巴黎圣母院》出版,取得了巨大的反响,引起了法国乃至欧洲社会对陷入凋敝的圣母院的关注,那时候整个教堂内部破烂不堪,“就像个快要倒塌的废墟”。1844年,七月王朝国王路易·菲利普下令整修圣母院,修复委员会的主管是两位被雨果小说彻底感动的年轻建筑师——让-巴普蒂斯特·安托万·拉苏斯和尤格·恩·维奥莱特·勒杜克,他们监督由雕刻家、玻璃制造商和其他工匠组成的大团队,根据保留下来的图纸进行修复,在修复雕刻和原始装饰时,如果没有模型,就添加他们认为符合原始风格的新元素。这次整修还对标志性的圣母院尖顶进行加高,并将神话元素添加到里面,这一工程整整持续了25年。
19世纪末的巴黎圣母院
两次大战期间,巴黎圣母院都成为法国民族团结的精神支柱。1917年夏,德国军队秘密部署了三门当时世界上最大的远程火炮,把炮身竖立起来,其炮口要超过10层楼的高度,3月29日下午4时30分,这些大炮一齐吼叫,其中一发炮弹击中巴黎市中心的圣热尔瓦大教堂,炮弹炸断了支撑拱顶天花板的一根大柱子,一下子压死了88人,4月2日,法国举行大规模葬礼,许多政府高级官员都参加了,而法国总理克莱蒙梭在圣母院前的广场发誓,“我们永远不会屈服”。到了二战期间,尽管法国仅仅抵抗纳粹德国六周便投降了,但共产党领导的法国内地军却坚持抵抗,让敌人苦不堪言。那时候,圣母院是抵抗分子重要的接头地点,为不至于引起盖世太保注意,每个抵抗成员的着装都有严格的讲究——不能穿英式风格的风衣或外套,携带绣有自己名字的手帕或帽子都是大忌。不过,盖世太保布在圣母院的眼线也遍地都是,他们对长时间呆在这里的人产生怀疑,从英国回来的内地军领袖耶奥·托马斯就是忽视这一点才被盖世太保盯上并逮捕的,结果他命丧布痕瓦尔德集中营。
巴黎圣母院是一座哥特式风格基督教教堂,是古老巴黎的象征。
1944年8月,面对希特勒发出的“焚毁巴黎”的威胁,法共在巴黎掀起铁路工人、邮政职员、护士和警察等行业罢工,整个巴黎瘫痪了。8月19日一早,巴黎警察拒绝执行德军要求他们重新为之工作的命令。当晚,3000多名警察占领巴黎圣母院对面、塞纳河畔的巴黎警察局大楼。德军以此为由,逮捕了警察局长布歇,并向警察局大楼发起一波又一波的攻击。大楼内,巴黎警察们居高临下,与德军展开激战,成功保住这个重要的阵地。而巴黎警察的抗德枪声,也正式掀开了巴黎武装起义的序幕。8月21日,巴黎大起义全面爆发,以法共游击队为主、包括警察部队在内的抵抗武装开始在巴黎与德军展开激战,德军竟用坦克在街道上向手无寸铁的无辜百姓肆意开炮。战斗中,内地军不惜一切地将德军阻止在圣母院相当远的距离,激战中,那里只有一些中世纪的玻璃被子弹打穿了,后来被现代抽象主义设计的玻璃取代。
8月25日,从西南部干来的自由法国第2师及时开进巴黎市区,与内地军会合。下午,自由法国临时政府首脑戴高乐赶到巴黎,此举象征巴黎又回归法国人民。“巴黎啊!它曾经是被欺辱的巴黎!曾经是被撕裂的巴黎!曾经是被虐待的巴黎!但它现在是被解放的巴黎!巴黎被它自己解放了,被在法国军队帮助下和被在整个的法兰西、战斗的法兰西、唯一的法兰西、真正的法兰西、永远的法兰西的支持与帮助下的人民解放了!”8月26日,巴黎圣母院举行特别弥撒,庆祝解放,戴高乐向成千上万的民众发出了这般如诗如歌的感慨。
1963年,在法国文化部长安德烈·马尔劳克斯倡议下,为了纪念大教堂成立800周年,教堂正面清除了数百年来的烟尘和污垢,使其恢复到原来的灰白色。被空气污染损坏的石头被替换了,屋顶上安装了隐蔽的电线系统,从下面看不到,用来阻止鸽子。
遗憾的是,2019年的这场大火,让这个记录着法国人喜悦、伤感、愤怒、希望、绝望等种种感情的殿堂变得面目全非,这是所有人的损失,是法兰西共同民族记忆的一次“断层”。
图片来源:澎湃、人民日报、北美留学生日报
新民眼工作室 吴健
编辑 | 包雍尔 施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