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龚金平
有时,一处景观、一座建筑会因某种机缘,与某件艺术作品产生联结,进而成了彼此羁绊、相互成全的关系。雨果的小说《巴黎圣母院》自出版以来,令巴黎圣母院这座教堂名声大噪。而这处宗教建筑,也使这部文学作品熠熠生辉。虽然这个故事,可以发生在巴黎的任何一座教堂,但巴黎圣母院的宗教地位,以及作为巴黎重要地标的作用,使其在小说中,不仅是人物的生存空间和人格养育场所,更是承载了宗教、文化的象征意义。
小说《巴黎圣母院》的文学成就、思想意义毋须赘言。只是,小说流露出的对宗教虚伪性的批判,对禁欲主义的嘲讽,对于今天的许多读者来说,可能会觉得很陌生,甚至很漠然。而且,小说对底层劳动人民善良、友爱、舍己为人等品质的歌颂,也因在不同作品中重复过多,而令读者感觉迟钝。那么,这部小说对于今天的我们来说,意味着什么?或者说,其超越具体时空背景的永恒意义在哪里?是雨果非凡的文学艺术成就,还是小说对于特定历史时空里社会人心的细腻描摹与准确把握?是小说中那些性格鲜明的人物形象、人物身上所凸显的人性光明与阴暗,抑或是通过善恶美丑的生动映照,完成的对于人性、生活的抨击与憧憬?
一部诞生于过往时代的文学作品,对于当下的重要意义,是能够穿越厚重的历史尘埃,跨越无形的文化屏障,与人在情感上产生共鸣,对人在精神上造成感染。这就不奇怪,小说《巴黎圣母院》自问世以来,多次被不同国家的艺术家搬上银幕。在所有版本中,成就最高、影响最大的,大概要数1956年版的法国电影《巴黎圣母院》。将一部皇皇十一卷本的小说,拍摄成为不足120分钟的电影,内容删减是必然的。这种删减,除了剪掉一些副线之外,就是大幅度压缩人物的前史,并简化矛盾冲突的过程。对原作在情节内容上做减法,不可避免地会削弱厚重感、丰富性,但对于容量有限的电影来说,这又是必经之路。
1956年版电影《巴黎圣母院》,在开头时用旁白告诉观众:“几年前,本书作者在访问,或者更确切地说,在探索巴黎圣母院的时候,在钟楼的一个阴暗角落里,发现墙上,这个用手刻划的字迹。这几个希腊字母,使作者十分震动,他竭力猜测,这个痛苦的灵魂究竟是谁……”由于在影片中“作者”并不出场,这个叙述者更是隐身的,这个旁白就显得十分突兀和多余。更重要的是,影片在开头用的全部是小景别,甚至是特写来介绍巴黎圣母院,让观众关注教堂的石头结构所体现的拙朴与庄重,但观众对于教堂的整体面貌和风格,缺乏一种更为准确和全面的认识。从而,使影片所要探讨的教堂庄严与宗教虚伪,缺乏影像的依托。
小说中,几个主要人物的背景更为完整,人物的内心起伏也作了深入揭示。而1956版电影《巴黎圣母院》由于篇幅有限,不仅对人物前史付之阙如,更重要的是,片中基本都是扁平人物,都像是某个概念或符号,而不是血肉丰满、内心复杂的真实人物。在这些人物身上,除了卡西莫多之外,我们几乎看不到内心成长或者变化。他们以平面化的方式,以恒定的心灵轨迹,成为影片艺术世界中的一棵树,以站立的姿态成为一道装饰性的景观。人物之间的互动,更像是几个概念或符号之间的碰撞、映照与交锋,而看不到更为真实和感人的人性纠缠与内心挣扎。
例如,影片中的爱斯米兰达,是真善美的化身。她外表火辣性感、野性奔放,内心纯洁高尚、热情善良。主教克罗德则是丑的代言人,外表阴鸷扭曲,内心奸诈好色、虚伪残忍。弓箭队队长菲比斯,则体现了美丑的对比,外表英俊挺拔,内心无情无义、轻浮浅薄。卡西莫多,是另一个维度上的美丑映照,他外表丑陋可怖,内心却有着真诚善良、忠实勇敢的一面。这种设置方式,使得人物谱系异常清晰,人物性格也颇为明显,但观众可能很难求索人物的心理动机:克罗德为什么会好色成性以至到疯狂的地步,仅仅因为他是一名神父吗?爱斯米兰达身处底层,生计无着,为何可以这样纯洁无瑕?
影片将人物在道德上分成善恶对立的阵营,在外表上也设置了美丑的对照。甚至,还将这种对比手法,延伸到场景设定上。例如巴黎圣母院的庄严与空洞,乞丐王朝的破败与欢乐。更进一步,影片还在克罗德与爱斯米兰达之间,呈现了两种生活方式和生活态度:清规戒律中的压抑扭曲与恣意自由中的率性奔放。除此,还有两种艺术创作的对比。流浪诗人创作的戏剧《圣母的审判》庸俗乏味,爱斯米兰达的舞蹈则欢快轻盈,甚至狂放张扬。在这种极为直接甚至表面的对比中,影片的主题得到了直白而强烈的表达。只是,这种表达在某种程度上,缺乏一种艺术性的氛围和光晕,而是以一种强有力的方式将倾向性灌输给观众。
也许,观众会困惑,为何原作可以成为世界名著,电影情节却显得有些生硬,主题表达缺乏迂回和从容的艺术感染力?这是因为,原作有巨大的篇幅来铺垫、延伸和渲染,对人物的各种信息和心理,进行了细致铺垫,从而使人物更具真实感。同时,小说以大量抒情和描写,将主题表达以一种更为细腻、更为沉稳的方式,稀释在情节的海洋里。阅读时,需要从海量的文字信息中慢慢去感受、捕捉作者的倾向性。这,使得阅读过程更为柔和平顺,不会有生硬刻板之感。
由于大幅度简化了原作的情节,导致影片在情节安排上产生了断裂和游移之感。本来,影片的核心冲突,应该是克罗德的情欲与宗教戒律之间的尖锐对抗。当他眼看着得不到爱斯米兰达之后,选择了毁灭爱斯米兰达。但是,当爱斯米兰达被卡西莫多带到巴黎圣母院之后,影片的核心冲突,被置换成保守势力与宗教庇护权之间的斗争。而当乞丐王朝的人攻打巴黎圣母院时,核心冲突又在乞丐的攻打与卡西莫多的誓死抵抗之间展开。尤其是卡西莫多与乞丐们对决时,固然体现了卡西莫多的决绝与英勇,但由于这是一场误会,反而使卡西莫多显得乖戾而疯狂,偏执而愚蠢。而且,影片将情节高潮放在这场对决上,使观众的情感认同很困惑:观众无法认可卡西莫多,但对于乞丐们在救援爱斯米兰达的公义之外,夹杂抢劫财富的私心,似乎也无法赞赏。
从电影编剧角度来看,1956年版《巴黎圣母院》在人物刻画、情节安排上,存在诸多不尽如人意之处。究其原因,除了创作者在艺术上的把握失当之外,也因为在文学性思维与电影化思维之间未能合理地平衡与调整,过分拘泥于原作,未能以更大的信心和野心对原作进行符合电影编剧要求的重构。而影片之所以在观众心目中,仍能得到较为正面的评价,可能源于观众对原作的仰慕。另有一大部分原因,来自于爱斯米兰达的饰演者吉娜•罗洛布里吉达的出色表现。当然,如果撇开原作小说,1956年版《巴黎圣母院》作为一部独立的电影,在艺术上仍然有值得称道之处。
前20分钟极为出色,充分发挥了电影艺术的特性和特长。作为一种氛围营造、背景设定、人物塑造,这20分钟颇具大家气象,不仅以直观的方式将许多抽象内容呈现给观众,而且许多细节看似漫不经心,但又丝丝入扣、直达人心。影片开头,是一座大钟的全景,大钟在嘎吱嘎吱的摇摆中发出浑厚的声响,像是对人性的某种沉重叩问。之后,影片在室内由一个摇镜头慢慢上升,仰拍教堂由彩色玻璃构成的穹顶,在音乐声中掺杂了钟声。在这个固定机位的长镜头中,观众被教堂的瑰丽与庄严所震撼,又被暗调画面的幽深与神秘所吸引。可以说,这个开头营造了一种厚重又阴郁的氛围,引导观众感受一座教堂的不凡气势以及晦暗不明的阴影。
影片在表现愚人节表演以及街上的游行时,在一种喧闹的狂欢中,将民众追求轻松自由的娱乐心理进行了渲染。尤其是,通过对比,使观众对于宗教剧目的苍白与空洞,产生了下意识的抗拒。而在宗教的刻板与霸道中,观众对于克罗德的形象也有了初步了解。爱斯米兰达出场之后,更是光彩夺目。她一身红裙,头上绑着一块红色头巾,有着吉普赛人的野性之美,又有着妖娆的身影、曼妙的舞姿,在广场上像一轮红日,吸引所有人的注意,自然也使克罗德难以自制。
爱斯米兰达以一种视觉轰炸的方式,向观众传达了一种耀眼的美。而且,这种美对于不同人来说,可能具有不同的意义:对于克罗德来说,不仅是肉欲的对象,可能也代表了一种自由率性的生活方式,进而对他具有致命的吸引力;对于卡西莫多来说,可能就是一种朴素的美,是一种身体的轻盈与完美,是迷人的微笑所带来的感染力;对于菲比斯来说,可能仅仅是身体的性感。遗憾的是,自爱斯米兰达出场之后,影片一度聚焦于克罗德的内心压抑与疯狂,后来又转向控诉法律的冷酷与不公。情节容量过度饱和,却又疏于人物的深度刻画,导致影片情节以一种仓促且未能掩饰创作者拨弄痕迹的方式推进,影响了主题集中性和人物塑造的丰满性。
今天,重新审视1956年版电影《巴黎圣母院》,不仅是为了感受雨果的人道主义情怀、感慨一座教堂的风雨沧桑,也是为了从一种客观中立的立场,来评判影片对于原作的还原与误读,来思考电影在改编文学名著时所应秉持的艺术原则。这种原则就是,不能在对原作的仰视中固步自封,更不能在混淆文学思维与电影思维之后进退失据。(龚金平)